43 拾叁 崖底奇遇(新)(完)(1 / 1)
然而,莲生两人刚走回央月,从赤城传来的急报就阻挡了他们的脚步。
凌帝的伤势突然恶化,再度陷入昏迷。
「怎么会这样?!」朱鸾焦切地一拍案,「不是说皇兄的伤势已经稳定了,而且那天也醒过来了,为什么会突然……!」
范太医拿手帕连连抹着额头上的冷汗,「回逆凤侯,直至今天午后为止,皇上确实无任何大碍,而且恢复得也很好……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还不快说!想急死本王呐!」
「我来说罢,皇叔。」只有顾炻仍旧尚算冷静,「今晚父皇像往常一样喝下药,过了一刻钟后,突然呕出几口黑血,然后就陷入了昏迷。」
「……是毒?」看见范太医喏喏点头,朱鸾转向顾炻:「小石头,药不是一向是你负责的?前几天都没有发生这种事,为什么……?」
忽闻「嘀嗒」液体滴落之声。
众人这时才发现,原来顾炻已紧握双拳多时,掌心早已被握伤,此时正从那水色衣袖中,不间断地流出鲜红的血流,一滴一滴溅落在地板上。
范太医大惊,「四皇子!您这是做什么?数日来您不眠不休照顾皇上,侯爷和诸位都是有目共睹的,您的孝心天地可鉴,切莫自残躯体啊!」
朱鸾也皱眉道:「顾炻,本王又没有说不相信你,你这是做什么?」
「……不,药确实是我煎的,也是我试的,现在父皇喝了出问题,就是我的责任!」顾炻沉痛道:「为什么我明明如此小心了,却还是会发生这种事!可是,除了我,并没有任何可疑的人接触过药啊……」只除了……
「炻哥哥,别自责了。」一直没有说话的莲生此时终于开口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如何治愈父皇罢。范大人,您是太医院院使,对于父皇的病情,您怎么看?」
范太医再度抹了一把汗,道:「回赤莲公主,皇上所中的毒其实很稀松平常,几味药材都是普通药材店里很常见的,毒性也并不强。之前微臣已让皇上服下了解毒剂,现在已经一个时辰,毒性应当全解了……」
「既然毒已解,那为什么父皇不见转好?」
「此毒虽不致命,可是关键是它有使创伤恶化的效果。皇上伤在内部肺脏,不能采取外疗法,本就十分险要,如今一恶化……」范太医手中的帕子已经湿透,「恕微臣无能,世上也有药石难及之症啊……」
难道……父皇就这么……莲生只觉得耳边嗡地一声,眼前一黑,踉跄数步。待终于心神稳定下来,莲生颤声问道:「怎么会?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范太医迟疑道:「也不是没有……微臣祖上传下一个方子,对于清肺愈伤有绝佳的效果,只是那方子里有一味药材……」
「是什么?快说,无论是什么我们都会想办法找来!」
「是、是寒昙。与一般昙花不同的是,这种寒昙只生长于高山地带,能够耐受低温严寒,味清性寒,乃润肺养气之人间仙药。现在冬末春交,也正逢其花时……」
「那父皇有救了?!」莲生喜出望外地打断道。
不料,范太医却摇头道:「只是……这种寒昙花时极短,而且离枝后一旦超过两个时辰,就会丧失药性。所以是极珍贵的、可遇而不可求的药材。微臣知道在云隐峰一带多奇花异草,可不知道具体位置,若搜索起来,微臣恐怕…皇上等不了这么久……」
「我或许有办法。」
闻言,众人皆将目光转向顾炻,「两年前,我和远山上人一起上云隐采药,曾在某处断崖发现过两、三株奇特的植物。当时远山上人就告诉我,那植物是罕见的『寒昙』。若没有变故,三日内我应该就能将寒昙带下云隐。」
朱鸾还没说话,莲生又抢先恳求道:「也让我去罢。让我跟炻哥哥一起把寒昙带回来。」
「……好罢,这件事就交给你们两个去办。」朱鸾似是下了很大决心,才道:「本王只等三天。三天后一定要见到药。」
「……『寒昙』?哼,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这一步,顾焱,怎么能轻易让你得救?」
「大人,是否要我去阻击四皇子和赤莲公主?」
「既然知道该怎么去做了,那为何还不动身?」
「……是,我这就去。」
「炻哥哥。」
「嗯。」
「是不是每个身为皇帝儿子的人,都会想有朝一日,登上那个皇位?」
顾炻转脸。云隐峰上幽翳的月色树影摇曳在身旁人细致的容颜上,让她的神情看上去有些许心事重重。他并不惊讶于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正如他总是将两人之间这种淡若止水、坦诚相对的相处方式视为理所应当。
沉吟了片刻,他答道:「像我们这些生在帝王家的男儿,从小接受的教育,本就让手足之情来得更加淡漠。再加上对于我们而言,那张龙椅并不是遥不可及的东西。人对于触手可及的权势,会有欲望也是无可厚非的罢。」
她沉默了许久,才道:「炻哥哥,那你呢?你是不是也……?」
「每个人所追求的都是不同的东西。对于我,一杆钓竿,一叶扁舟,就足以寄托我的余生了。」
「『一杆钓竿、一叶扁舟』……吗?」黑暗里,终于她轻轻地笑出声来,「如若真有那么一天,炻哥哥归隐山林、放迹江湖时,也偕我一同去好吗?……是了,我听说江南一带风景奇秀,而且可以品尝到苏杭有名的西湖醋鱼、宋嫂鱼羹……还有楼外楼的叫化鸡也让人回味无穷呢!」听着莲生绘声绘色地描绘她惹人垂涎三尺的蓝图,顾炻也笑了。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捏了捏她娇俏的鼻头:「知道了,小馋猫!」
话说莲生和顾炻两人星夜兼程上了云隐后,很快就寻找到了曾经远山上人发现寒昙的那处断崖。但不知什么原因,他们到达时断崖上的寒昙已远不如当年丰茂,只有寥寥落落的几株生长在崖边。不幸中的大幸是,其中数棵已经打了苞,不日就能够开放。
当下,莲生与顾炻也顾不上休息,马上将结蕾的寒昙重点保护起来,并且移植到顾炻以前在云隐为了炼丹而搭建的密室里。而上面的对话,就发生在两人轮番守候照料寒昙的一天一夜间。待到第一株寒昙开放,已是第三日的凌晨。刻不容缓,两人马上就准备携寒昙动身下山。然而,当莲生打开密室门的那一刻,心下就已透彻知晓了:恐怕这一趟,是势必要有所延误了。
「果然……还是来了吗。」
微弱的星光下,来人银白色的面具和手中银白色的双钩,正泛着冰冷的光芒。
顾炻将莲生护在身后,低声道:「拖延时间。」
没更多功夫让二人思忖,对方已经形如鬼魅般向顾炻和莲生欺来,双钩兜头罩下——顾炻闪身招架,不料对方只是一个虚招——只听得噼哩啪啦一阵脆响,密室里其余三盆寒昙同时碎裂,枝叶根茎倒伏一地。
「昙花……!」莲生脱口惊呼,怒视着来人:「你——果然是冲着父皇来的!」
来人没有应答,只是一径向顾炻猛攻。狭窄的密室里,顾炻边打边退,一边朝莲生喝道:「快出去!」
莲生运开十成踏燕步,奋力自密室中突出。一出密室,她四顾彷徨了一下。今晚是新月夜,树木葱茏的云隐峰四处腾起群魔乱舞的阴影,让本就不熟悉路况的她更是难辨东南西北。
忽闻身后一声轰然巨响——莲生猛地回头,原本立着密室的那处地面此时只剩下残垣断壁,三面土坯墙已然轰然倒塌成碎裂的砖块。腾起的滚滚烟尘中,倏忽出现了一个身影——
「炻哥哥!——不…不是、不是炻哥哥……」那人手中明晃晃的双钩,正如阎罗招摇的幡旗向她索魂催命而来——
莲生紧紧抱着胸口的那盆昙花,头也不回地朝一个方向急奔而去。她不敢去想,炻哥哥是不是还在那堆瓦砾里,他是不是受伤了,还是……只要一想起,体内的肝胆就仿佛马上要碎裂开来。
然而,来人的动作比她所预想的更为迅速。很快她就被迫一手抱着寒昙,一手跟对方过招,眼角余光掠处,才发现身后竟然是白日里顾炻带她来过的断崖。暗叫一声「不好」,莲生步步后退,来人招招对准莲生怀中寒昙,倒也不致命。一不留神,「——哧啦!」
布帛飘散,莲生退到崖边站定,此时笑道:「唉呀,被你发现了。没错,我怀中的寒昙是假的。真的寒昙早被炻哥哥转移到安全的地方。现在……估计皇叔和他的凤军已经赶来接应了罢。」
面具人冷冷站定片刻,转身拂袖欲走。莲生心下一急,伸手就去抓他肩头:「等等!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来人避过,条件反射地伸手将她一推——
「啊……!」莲生毫无防备地悬崖下倒去。
「……!!!」出乎意料地,本来还在进攻莲生的面具人突然把手中的银钩一扔,在千钧一发的时刻伸手拉住了莲生的左手——
在那一瞬间,在生与死的狭窄罅隙间,莲生却仿佛什么都忘记了,毫无杂念,内心澄明。活着,或者死去,都已经变得不再重要。天地间就只剩下一个信念:「寒昙,是可以救父皇的唯一的药。所以一定要让皇叔毫发无伤地把它带回去。」
于是,那两只生离死别的手,尽管如此勉力地勾着,却终于不敌强大的外力。那小小的身躯像飘零的落花,倏忽隐没在了缥缈的云气之中。
「啊——!!!」天地间回响着一阵阵痛彻心肺的呐喊。
而此时,云隐峰上的山风还正若有若无地拂着。几颗残星,如离人春衫上浅淡的泪痕。
痛。
这是第一个念头。当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一星微火被点亮以后,细碎而尖锐的痛觉,就如连绵起伏的海浪一般纷至沓来。
她尝试着移动自己的身体,然而每一次细微的移动,所带来的山风海啸般的疼痛,足以湮没吞噬任何一个软弱的魂灵。然而黑暗中的她,仍旧凭借着惊人的意志操纵着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的躯体,坐了起来。
「我还没有死。」她欣慰地笑出声,只是由于过度的疼痛,以至于那笑声听起来扭曲得如同痛楚的□□。太好了,我没有死。我还有事情没有做完。所以老天爷没有让我死。
是的。莲生没有死。
这并非真的因为她福大命大,即便是被硕大如斗的福星罩着,也不可能让一个人从高达万仞的绝壁上摔落地面而不散架。
而莲生得以九死一生,完全归功于她出色的反射神经和关键时刻的判断,在距离地面一段距离的时候,从怀中抽出那时对付过殷罗的短匕,试图插入岩壁中,阻止下落的趋势。然而在如此高速的情况下,匕首还是变了形,虽然多少减慢了速度,在没有其它小说里神奇的树木支撑时,莲生还是硬生生地承受了从二十多米摔下的巨大冲击。
此时莲生正靠着冰冷的岩壁喘息。每一次呼,每一次吸,她都仿佛能嗅闻到从自己体内喷出气体带着血的气味。她尝试了几次,终于再度凭借那副快散架的身躯站了起来,扶着岩壁费力地走着。疼痛已经让她麻木,注意力根本无法集中。就连什么时候周围的景致已经完全不同,也没有觉察。
空气里,渐渐有了水的香气。
迎面而来一阵暖湿的风,让莲生精神一震,勉力定睛看清了眼前的情形——不知何时,她已经身处在一个岩洞里,按照刚刚她一直沿着岩壁行走的情况来推测,这里应该是云隐峰正下方的地下。
她环顾四周,这个岩洞很是阔大,能够容纳一、两百人的样子。岩洞的四周和天顶都是一种奇特天成的白色玉石,虽然在黑暗的地下却仍旧发着微弱的冷光,使得莲生可以隐约辨别出四周的情况。岩洞中央是一口泉眼,此时汇成了一个天然湖泊,像一面巨大的天镜,镶嵌在岩洞正中。整个岩洞中弥漫着厚重温暖的水汽和轻微的硫磺气味。莲生走到湖边蹲下,用手试探着触碰了水面一下,「听说云隐一带有地下温泉,没想到竟在此处被我发现。」想了想,莲生把身上破损不堪的衣裳撤下,步入泉水中。说来也奇怪,一泡进那温泉,顿觉身上伤痛好转不少。正在莲生心满意足、准备上岸的时候,某处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
莲生的背脊一僵。多年习武造就的敏锐听力,已经让她听出那声响动不是出于温泉、岩壁的滴水,或者任何自然界无机质正常循环而造成的声响。
那是,与她同处一个空间,从外部侵入的,异质的什么。
此时脚下这片幽黑的水域似乎变得深不可测。莲生暗暗责怪自己为什么如此大意,即便是温泉的水底,也可以潜藏许多有生命的事物?可是那声响动以后,一切似乎又归于平静,仿佛刚刚不过是投入湖面的一颗小石子。
莲生终于鼓足勇气,淌回岸边。一边劝服安慰自己,或许是因为自己伤重所以才产生了一时的幻觉。尽管如此,她仍旧处于高度谨慎戒备的状态,全身每一处神经末梢都敏锐地张开着,捕捉着任何一丝外界的异动,一直到她的手在岩壁上触摸到了——
「诶?!这是……」
莲生突然觉察到,自己手下岩壁的奇怪触感:从刚刚起,她就一直摸到一些线条,可是她一直误以为那是岩石的纹理,可是这些线条逐渐归一划拢,有规律地组成了某些有意义的东西,像是什么文字,或是什么图腾。
「可恶!太暗了!什么都看不见!」尽管莲生几乎已经把鼻子紧贴岩壁,可是昏暗的光线条件仍旧无法让她辨清岩壁上到底刻了些什么。「对了!」她突然想起刚刚岩洞里的那些发光的白色玉石,于是又一瘸一拐地走了回去,用那把已经变了形的匕首敲下鸡蛋大的一块,回到这里。
她把玉石贴近岩壁一看,一泓极其微弱的白色光圈投射下,岩壁上刻画的图案隐约呈现在眼前——
「啊,是飞天!」
那微微带点赤色的岩壁上,那优美的几道黑色划痕刻画出的奕奕眉目,那流畅简洁的弧线勾勒出的飘然衣袂,那玉臂高举反弹琵琶的轻盈姿态,分明就是神话中飞天的神采。
莲生兴奋极了,将玉石顺着飞天上身向下移——
「这——」她愣住了。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的东西。虽然她对人事尚且懵懂,但是那飞天下身趴着的似狼又似熊的野兽,从姿势来看,毫无疑问地只能被解释为:□□。
神与兽的□□,这是任何神话传说里都不可能出现的污秽章节。然而单从高超的艺术造诣来看,刻这幅壁画的人一定是有名的壁画师。
接下来,莲生又看到了许许多多神话中的神佛,观音、王母……无一不惟妙惟肖,姿态各异,可是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所做的,绝对是人神不容、悖德乱伦之事!
莲生只觉得从后脊背窜上一股凉气,那声异动所带来的诡怖的恐惧感,再度擒获了她的身心。
可是她仍旧不由自主地看了下去——仿佛完全身不由己、被冥冥中一种强大而黑暗的东西所牵引着,她的手脚不自主地行动着,全副心神都仿佛被那些壁画上的内容所摄走。
她在无意中,打开了一幅禁忌的长卷——那徐徐展开的画卷里,她看见的是这世间所有的恶,所有的罪孽,所有的黑暗,所有的污秽。她看见的是所有沉沦于欲望泥淖中不可自拔的软弱的灵魂。她看见的是抛弃了伦理道德礼仪廉耻之后人类最真实的皮相。她看见绝望。她看见妒忌。她看见憎恨。她看见痛苦。她看见真正的人间地狱的景象。不可被饶恕。亦无法被救赎。
忽然之间,莲生仿佛看见画卷上浑身染血的诸天神佛突然动了起来。他们一齐转过脸来,看着她。
她听见他们在笑。「嘻嘻嘻嘻」的□□笑声、「哈哈、哈」的残忍大笑、「嘿嘿……」的冷笑……连绵不断的笑声,让她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在此时坍塌崩毁,无数苍穹的碎片向她砸来——
「不要!救命——」莲生仓皇地狂奔着,可是满身的伤痛让她再一次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她再也无法忍耐,躺在地上,用尽全身力气呕吐起来。
她只觉得五脏六腑、胆汁胃液都要被呕沥干净,视野也因为强大的压力而猩红一片。
眼前浮现出凌帝的苍白容颜,突然镇定了她几乎离体出窍的心神。使得她终于在这个虚无而疯狂的噩梦中,找到了真实的存在感。是了,不要被那些幻觉所吞噬,只要看清自己。
看清属于自己的真实。
收到顾炻求救信号的朱鸾,匆匆带着凤军中最精锐的数十人上了云隐。命「燕」部的一个士兵把寒昙传回赤城后,他赶到断崖边,折了一边腕骨、满身血污的顾炻正一个人孤零零地跪在那里。打斗的痕迹一路延伸到这里,然后便戛然而止。除了几处四溅的血痕,一切早已归于沉寂。而眼前浩渺的云海仍旧无语缄默。
朱鸾拍了拍顾炻的肩膀,「或许掉下去的不是她。」
然而没有。无论人们怎么搜寻,莲生就仿佛从这世上突然消失了一样,悠游在了九霄碧落之外,或者只是短暂沉睡于黄泉极深静处。
就在黎明时分,一行人心灰意冷即将下山、朱鸾烦恼得乱抓头发直嚷着要去大明寺出家的时候,凤军「鸦」部的某个士兵突然报告说山腰处传来了异常的响动。
朱鸾和顾炻带着其他人赶到时,那扇寒玉雕铸的白色大门正慢慢敞开,一个浑身浴血的身影出现在曙光璀璨而恢弘的金色光芒之中。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样的场面深深撼动了。莲生全身上下的衣衫都已经破损了,□□在外的皮肤几乎没有一处是完好的,可是也许真的是因为那朝阳过于眩目的原因,每一处斑斑的血痕此时都如同耀目的徽章一般,披挂在她的全身。
后来,莲生才知道,当天她走出的那扇大门里面,正是大昊历代君主的寝陵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