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拾叁 崖底奇遇(新)(二)(1 / 1)
莲生和顾炘并肩在曜宫外的玉阶上坐下。秋夜皎然如霜的月光,将他富有立体感的五官,渲染成一片片优美的峰峦、平原与低谷,朦胧而柔和,幻美得就像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在水泓中消失的倒影。
「……怎么了?」她看着一直没有说话的他,觉察出些许不寻常。想起方才朱鸾的异状,她试探着问道:「和…皇叔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他……来找过我了。」顾炘终于低声开口道:「他和我说了很多以前的事。后来,我们吵了起来。我突然觉得好陌生。我的生身父亲,却是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而当那个我十四年来认为是父亲的人,此时却生死未卜……
莲……我是不是做错了……我不应该把你拉到这趟浑水中来……其他人我不管,可是你不可以有事!只有你千万不可以有事!要是万一……」
他的话,隐晦而断续,夹杂含糊的呓语,破碎一地。可这并不妨碍她敏锐地洞察这个少年深埋于里的恐惧,迷惘与不可知的忧伤。某处,他的手、和身体开始了细微的颤抖。她心疼地欲伸手抚慰,却被他再度一把带入怀中——
「莲…莲……你知道吗、我好害怕……我到底是谁?我该去哪里?我又能去哪里……?我找不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如果全世界都将我遗弃了,我…我还能够在何处容身……?」
那是她最后一次看见他像这样毫不加以掩饰地流泪。那些惶急奔流的液体在他的脸颊上,划出深刻的痕迹。那的确是很美丽的物事。在此之前,在此之后,她都再也不曾见过有哪一个人,能拥有像眼前这个少年一样清澈的泪水。
如此美丽。也如此忧伤。
她轻轻地以双臂拢住他不盈一握的、单薄的肩胛,以呢喃的低回领他入梦——
「没关系的……就算全世界都将你遗弃,你还可以在我的怀中安睡……」
东方见白。拂晓时分,央月传来逆凤侯的消息——此去玉家,他们并没有找到可以证明策动此次行刺的直接证据。然而,这并不代表他们一无所获。
相反,他们的斩获,是比查获刺杀主谋的证据更加惊心动魄的东西。
「大胆!」
甫自从昏睡中醒来的凌帝,听完逆凤侯的禀报、看完所呈上来的一些物证以后,怒得将榻边矮几上的一碗汤药掀落地面,顿时响起清脆的瓷裂声,腾起一股浓烈而苦涩的中药味。
「『药物控制的军队』?!哈哈、哈,真是绝佳的创意啊!招兵买马也就算了,竟然还把人当牲畜般喂药饲养,怎么,想把朕这赤城的地都给掀翻啊——?!」
「皇兄,那时甄英武试里发现的禁药还只是在初级阶段,现在所用的这种已经经过多重提纯精炼,药效达到当时的数倍以上。那些试药者可以数天数夜不眠不休地战斗,丝毫不觉疲倦疼痛。由于这些人的危险性很高,所以臣弟已经擅自先命人留下少数活口后,其余尽数斩杀了。」
「嗯……」半躺在床榻上的凌帝半盍着眼睛,没有太大的反应,算是默许了朱鸾的做法。
「由于没有得令,臣弟仅仅派人看守住玉府,将玉家所有人丁圈禁其中,不知道对这些人……皇兄作何处置?」
凌帝的眼睛仍旧没有睁开,只淡淡说了一个字:「杀。」
虽然早料到是这样的结局,室中众人还是为这一字中冷凝的戾气惊慑。
「皇兄,那顾煊和玉暖……」
「……」似是沉吟了片刻,凌帝才道:「流放极北苦寒之地。永世…不得再踏入中原一步!……莲生。」
一直垂手侍立一旁的莲生听闻自己的名字,忙跪在凌帝床榻前:「儿臣在。」
凌帝这才缓缓睁开眼睑,一对瞳仁此时如同黑曜石雕琢而成的珠子,没有丝毫感情地道:「朕听你皇叔说过了,你在此事中颇有建树,立下不小功劳啊。」
莲生一悚,心想莫不是自己触犯了「后宫不得干政」的铁律,父皇秋后算账来了?连忙俯首道:「儿臣不敢!」
「此次玉家资财充公入库一事,朕想,就交给你去办罢。」
事隔十一年后的火。
喧嚣的血红色,将半个天幕渍透。却只能让另外半个,看起来更加寂寞。料峭的寒风里,送来建筑物崩毁推倒的声音。
被一群悲苦哭泣着的妇孺包围中的一位须发皆白、年逾古稀的老人,当朝前太师、被尊称为「相」的玉勒,此时正横眉冷对地怒骂着。他大概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自己掌握一人之下、煊赫险要的权势,长达数十年之久,最后竟然落得被斩首示众的晚景。然而再多的抗辩都是徒劳的,押解的士兵一边挥动着手中的刀戈,一边粗鲁地吆喝着、推搡着玉府的女眷。
看到妻女受辱的玉相急怒攻心,一口气提不上来,顿时晕死过去。玉夫人一见,更是哭得呼天抢地,可是根本没有人理会。
而长长的、披着枷锁镣铐的队伍,还在煊天的火光中,缓慢地爬行。
「唉,都是萧疏呢,都是凄凉呢。世事无常,自是人生常恨水常东。」
高高的女墙上,迎风坐着的白衣少年正凝神俯瞰着脚下的玉府,似笑非笑的神情里分不清是事不关己的嗤笑,抑或是洞察人情的悲悯。又或许,只是单纯地想用那双清亮的眼睛,记住这个明日就将不复存在的地方。
「殷罗,你会吹笛子或者箫吗?」少年转头向身后一袭黑衣的男子,抛出了一个突兀的问题。呼啸的北风将二人的衣衫吹得旗帜般猎猎作响。
「什么?」
「在这种生离死别的时刻,最适合吹一曲断肠的笛曲了。你看,那些纷飞的灰烬,像不像李白诗里江城一夜落尽的梅花?没有的话,箫也行。就吹《阳关》,『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不过有这么多人作伴,这样即使到了那凄寒的忘川上,也不至于太过寂寞罢……」
「……抱歉,都不会。让你失望了。」
「没关系。」少年笑嘻嘻地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走罢。我们得去看看我的哥哥,二皇子顾煊了。现在去,或许还赶得上和他告别。」说着,就像一只轻盈的白鹭,凌风而下。身后的黑衣男子也展开了夜枭双翼般的臂膀,随之而去。
央月北城门前,人迹车马皆寥落。
城门壁上斜插着的昏暗火把下,守门的兵士正裹紧了袄衣,昏昏欲睡。
两匹马饱食过草料后,正时时不耐地喷着气。那热气一接触这寒冷的午夜,就凝成了一道道白色的霜雾。
几点疏星。西风正催行人发。
她不是没有想象过这样的情形。
可是,真待这样面对面和带着枷锁的顾煊站着时,她又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千言万语,话到嘴边,终究是一句「哥哥,天气凉了,记得多加件衣服。」
顾煊淡淡一笑。他的脸上,鲜少出现这样云淡风轻的表情。「妹妹也是。更深露重的,还劳妹妹特地来送我。」
「……煊哥哥,你恨我吗?」
「不恨。」出乎意料地,顾煊回答得不假思索,「在做这样的事前,我早就有了身败名裂的觉悟。只不过让我输了满盘的人,刚好是你而已。败者,是没有资格恨胜者的。要恨,就只能恨自己实力不够罢。」
「……是吗。」莲生轻轻地说:「真遗憾呢。真希望在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点,我们不是以这样的方式、身份邂逅,或许……」
相对无言。
「……你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讲过的,我和炀抢夺那个玩偶的故事吗?」看见莲生点头,顾煊继续慢慢说道,「从小时候起,我每夜都看着母妃以泪洗面。她总是对我说,不能输给『那个女人的儿子』,总是说父皇就是被那个女人抢走的。
其实那天,当炀在父皇面前主动帮我顶罪时,我还是打心底恨他,恨他抢走了父皇、恨他抢走了本应该属于我的一切。我们俩受了罚,那家伙刚能下地,就一瘸一拐地偷偷跑来了。我本以为他是来嘲笑我。结果没想到,那家伙手里拿着的,是那天摔碎的那堆玩偶碎片里,尚算完好的那个骑马的小人儿。
他把缺了一条腿儿的小人儿塞进我手里,说『你不是真的很喜欢这东西吗?我忍痛割爱,咱俩一人一半好了。不过我是大哥,你得让我拿大的那匹马,你就拿这个小人儿好了。』其实,我比谁都清楚,那马早已经摔得粉碎,根本没用了。他那样说,不过是想让我好过一点罢了。
当时的我,又气又恼地哭了。狠狠地把手中的小人砸在地上,响声惊动了母妃,她就把顾炀赶走了。直到现在,我也无法说清楚当时内心那种复杂的感受。我是在恨顾炀吗?恨他惺惺作态地假好人,让我处在了这么一个难堪的地位…又或者,我其实是在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坦率地接受这么一个善良的大哥……」
在某个时刻,莲生以为顾煊的眼睛里就要掉出泪来。可是终究没有。不过片刻,顾煊又回复往常神色自若的模样了。
「如果我不是我,或者顾炀并不是顾炀,也许哪一天,我们真的,能变成很好的哥哥和弟弟也说不定。就像这个世界上其他兄弟一佯。」
「……你们本来,就是血浓于水的兄弟。」
顾煊看了莲生一眼,「真的很高兴你能来,最后还能让我有这么一个机会,讲出这么多年积压在我心里的话。这样,我总算能轻装上路了。」
莲生犹豫了良久,还是把怀中的物事掏出来,放在顾煊的手中。「或许现在已经没什么用了。但是去群玉山的路上,山穷水恶,搞不好还能有些帮助。」
一块紫棠色牡丹祥云玉玦,正静静地卧在顾煊手中。因为还带着莲生的体温,此时在静夜中正泛着微微的暖光。
这样把东西还出后,莲生心中突然有些后悔,觉得自己的方式过于直接而唐突,会不会让顾煊误会她是在示威或者断义什么的。没想到顾煊一愣过后,微微笑了。他把东西收入怀中,轻轻道:「谢谢你。」
前尘无数恩仇,就在这微微一笑、这一句道谢中,就此灰飞烟灭了。
目送着那简陋的车骑行出北门,莲生突然想起什么,拔足追去。
「等一等!煊哥哥!」顾煊回首,纳罕地看着莲生狂奔而至,「我、我还有事情要问你……」
「什么事?」
「那个行刺父皇的杀手,真的不是玉家指使的吗?」
「不是。」顾煊肯定而干脆地道,「这件事我们完全不知情。」
「可是…难道说……」
「莲生。」顾煊抬眼看了看一直如影随形跟随在莲生后方三丈处的殷罗,压低声音道:「算是最后我给你的忠告:不要完全信任你身边的人。有时候背叛你的,恰恰是你最亲近的人。」
这一句话,仿佛这冬夜里一道利剑般的寒气,突兀地洞穿了莲生的胸口。她只觉得四肢开始发麻,无数像小虫一样的疼痛感在皮肤下不停蠕动。
她正待详细问询顾煊这句话的真意,一直囚禁在马车里的玉暖发现了莲生。此时的她,早已非当天曜宫里那个艳光四射、明媚耀眼的暖贵妃了。只见她未施脂粉的脸像陈旧的亚麻布一样,鬓发凌乱,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几十岁。可是她仍旧奋力地把身体从马车的窗口探出来,伸出沾满泥土污秽的长长十指,在空气中徒劳地乱抓,嘴里声嘶力竭地喊着:「顾莲生!我诅咒你!你害我们玉家家破人亡!我诅咒你不得好死!」
那拖长而颤抖的尾音,如同什么神秘而诡异的咒语,盘旋在夜空中,久久不散。
两个押解兵吏上前,不耐地朝那歇斯底里的女人大声喝斥:「闹够了没有!你这疯女人!赶快回车里去!真是晦气!呸——」顾煊也赶着上前劝阻,无暇再顾及莲生。
莲生一直怔愣地站在央月北门外这条清冷的驿道上,目送着一行人渐行渐远,耳边还响着玉暖临走前那凄厉的哭喊:「顾焱!你竟然这么对我——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啊哈哈……」
「不用管一个发疯的女人所说的话。」
不知什么时候,殷罗来到身边。莲生一悚,这才恍然惊醒。她看着身侧的殷罗,耳边突然响起顾煊的话,突然觉得脊背触电般窜起一股凉意,慌忙别开眼:「现在几、几更了?」
「刚打过二更。」
「不知道清风馆那边皇叔处理得怎么样了?我们过去看看罢。」
「是。」
然而,莲生两人刚走回央月,从赤城传来的急报就阻挡了他们的脚步。
凌帝的伤势突然恶化,再度陷入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