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拾壹 谷神祭(新)(一)(1 / 1)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道德经》
不久后,甄英一事,总算告一段落。
莲生也从天牢被接回曜宫。禁药事件并没有闹大,凌帝似乎有意压着,最终只是处死了几个三道贩子,事情不了了之。
最惨的莫过于莲生自己。回宫三天,不论醒着抑或睡着,眼前总是晃动着怡凤姑姑那张镌刻着严谨而深刻法令纹的、不苟言笑的脸,耳边总是响着「您贵为大昊赤莲公主,所言所行实在太过放肆逾矩,竟然抛头露面与一众男子比文教武,大昊没有哪个女子如您这般不守礼教妇德……」还被罚抄两百遍《女德》。
「话说回来,胡珀还不知道我真正的身份呢,不知道已经是『文魁』的他,再见到我时,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呢?」莲生放下手中的笔,望向窗外飒飒飘落的秋叶,「这一次,父皇的态度,说明他还并不想和玉相一党势力起正面冲突。眼前还有一条多长的路要走呢……」
已然是深秋了。很快,严冬的白袍就要随着从西伯利亚南来的风覆盖在赤城的上空。
赤城外的田野,各种庄稼作物的收割已经全面完成。农人们点燃摞起在田埂间成堆的秸秆,升腾起那带着稻谷和土地清香的轻烟,像丰收女神的怀抱,轻柔地将这片丰赡而富饶的土地笼罩。接下来,只等一场殷实的瑞雪将它覆盖。来年布谷鸣啭之时,便又会有簇簇新绿的希望,破土而出。
而在入冬之前,所要迎来的、万民空巷的盛事,就是一年一度的谷神祭。
大昊奉道教为国教,由君至臣,由上至下无人不奉道为尊。先皇在位时,每年兴修的道观就有大大小小数百处之多,炼丹修仙的风气更是风靡不绝。直到凌帝登基以后,这个数字才略有收敛。近百年来,佛教才辗转从天竺传至东方,然而道教此时仍在大昊占据着统治地位。
而「谷神」,便正是出自道教典籍之中,用以形象描述天地起源之道。道本虚无,然而在数千年农耕社会的逐渐衍变中,这个概念和众多神话传说融合在一起,具化而成黎民心中世界的起源创造之神,更是代表胜利与丰收的神。
谷神祭一般持续三天。整整三天里,大昊举国欢庆,载歌载舞,歌颂今年的胜利丰收,祈求来年的风调雨顺。第一天照例是祭祀谷神;第二天则是祭祀龙神,赞美源远流长的两河孕育出璀璨而丰美的文明;第三天则是祭祀火神,歌颂上古传说里的燧人氏为本来黑暗的世界带来光明。
持续一日的宗庙祭祀过后,照旧便是家宴。
今天凌帝不知为何,兴致格外高昂。筵席上,二皇子顾煊趁热打铁,给凌帝献上一份大礼:一幅长达百尺的宫廷织锦「江山万里图」,那织锦上所绘人物山水皆活灵活现,栩栩如生,缓缓展开之下真有连绵不断、江山如画的磅礴气势。更奇的是,那织锦不知是由什么材料织就,在宫灯照射下,竟然隐隐生辉,更显得画上景致明暗相间,凹凸不一。乍眼看去,还以为是立体的浮雕。凌帝龙心大悦,命赏顾煊。
三杯烈酒入肚,凌帝双颊飞起异样的霞红,比往常更添数分娇媚。席间央月城内燃放焰火,声音之大连在摆宴的繁宫也清晰可闻。凌帝想细观焰火,便与逆凤侯两人,手执酒瓶登上繁宫屋顶。其时月明如水,央月所燃烟火之璀璨繁盛更胜白昼,屋棱上两人高歌狂饮,好不痛快。
「饮不尽的胡虏血啊…砍不尽的美人头…燕然犹未勒啊…胡茄几时休……」
那歌声传得很远很远,仿佛回荡在整个赤城上空。莲生听着那豪迈而苍凉的歌词,内心一阵风起云涌的激荡。
趁着筵席将散未散之际,太子、顾炘和莲生相约偷潜出了赤城。
大大出乎莲生意料的是,夜晚的顾炘竟然还有一手秘而不宣的特技,那便是:易容。经过他的妙手打理,太子和莲生均摇身一变成了其貌不扬、再平凡不过的布衣百姓,而顾炘自己则乔装成了普通人家的闺女——什么,你问为什么是女装?那还用得着说嘛,除了我们莲生大人,还会有旁人有这种恶趣味吗?
这是谷神祭的第一天。今夜的央月正热闹得紧。
桐花大道的人流车骑络绎不绝,从楼阁上望下去,如同一条发光的河流。烟火燃烧的「苏——嘭」声和喜庆的鞭炮锣鼓在城中遍地开花。装点一新的画舫游船,满载着悦耳的丝竹歌吟,在静好的河面上洒下一路欢声笑语。
三人逆着比肩继踵的人流穿行。他们在每一个小摊小贩前流连,兴致勃勃地赏玩着那些新奇的民间小玩意儿。莲生尤其沉迷于那些街头巷尾的小吃,龙须酥、高粱饴、糖人儿……填了满腮满嘴。
正逛得不亦乐乎,前方突然传来声声喝彩。似乎是来自西域的杂耍。拥堵中,太子和顾炘、莲生走散了。他一边焦急地唤着「炘弟、莲生」,一边彷徨四顾,却怎么也不见两个人的影踪。
「……奇怪,怎么会走到这里来?」莲生四下张望,对顾炘道:「我们赶紧回到大路上去罢,说不定可以找到大哥。」
然而,顾炘却伸手拉住了正欲转身的莲生的衣袖。垂首,他低低道:「……别急着回去。走走罢。就…我们两人。」
莲生一怔。就在这沉默的当下,顾炘的手却顺着滑下,试探着握住了她的手。感觉到莲生并没有挣脱的意思,他又慢慢以手指扣住了她的五指。掌心温温热热,略湿的不知是谁的汗水。莲生低头,只觉得两颊和耳朵燥热得很。
两人什么话都没说,只是低头慢慢在街上走。人流渐渐稀少起来,正待回转,突然某处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叫住了他们:「两位,请留步。」
莲生他们回头看去,却是坐在墙角的一个年纪颇长的盲人,面前摆着一个算命摊子:「公子、小姐,让老瞎子帮你们算一卦,如何?」
莲生一听,来了兴致,拉着顾炘走过去,「老先生,您刚刚称呼我们什么?」
「你们一位公子、一位小姐,难道老瞎子这么称呼不对?」
「我们谁是公子,谁是小姐?」
「正在说话的这位是小姐,一直没有出声的是公子。」
「恕晚辈冒昧,您眼睛看不见,却是如何知道的?」
「哈哈,」老瞎子拈须笑起来,「正是因为老瞎子眼睛看不到,所以,比起容易被所见迷惑的世人,才能更清楚地看清世事的本质。」
「老先生心眼果然雪亮得很,晚辈佩服。」莲生作了一揖,「只是不知,老先生算的卦灵也不灵?」
「所谓命运,灵与不灵,最终还是受自身影响最大。老瞎子能做的,不过是推测出面前几条路中可能性最大的一条,而至于最后走不走,还是在你。」
莲生和顾炘互看一眼,半信半疑地道,「那就有劳老先生了。」
老瞎子把三枚铜钱放入龟甲里,似是随意地卜了一卦。当他摸出第一枚铜钱时,脸上显出了不小震惊,似是难以置信;第二枚铜钱时,表情已经是肃穆极矣,仿佛那枚小小的铜钱在他手中逐点显露的,是无上的天机;待到第三枚铜钱,他已经反复摸了五六次之多,最后才惆怅地放下,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莲生和顾炘好奇地看着这一系列的动作,都想知道这个神乎其神的老瞎子能吹嘘出什么来。老瞎子只留下了一段让人似懂非懂的偈语,就收拾摊子,消失在了夜色中。
「一个是苍穹雏凤,一个是深渊双龙;一个是暗香浅,一个是霜影重;一个是匆匆,一个是天弄;一个是苦,一个是空。」
说实话,当莲生听到那句「深渊双龙」时,心头突地跳了一下:这莫不就是在说顾炘是二灵一体之事?难不成这个瞎眼的老头子真的能够参破他们二人的命理?可最后整首偈语却结束于一句惊心动魄的「一个是苦,一个是空」,仿佛是在暗示她和顾炘两个人的结局最后是彻头彻尾的悲剧。
想到这,莲生忍不住转眼望去。顾炘尚陷于沉吟中,微皱的眉头下昏暗光线投射的阴影,让他的容颜看起来分外陌生,仿佛没入了某种深沉而未知的东西之中。
这样的感觉突然让她觉得有点不安,连忙欢快了语气说道:「怎么了?不会还在琢磨刚刚那老先生的话罢?」
「我只是在想……」顾炘缓缓道:「我们两个中,谁会是『苦』,而谁…又会是『空』……」
忽然,莲生握住了顾炘的手,把他带回灯火明亮的大街方向。一边走,一边道:「不管谁会是苦,谁会是空,你不也听见老先生说了么——走什么样的路、怎么走,最终还是在于我们自己。所以——」她站定,转过头来朝他笑道:「我不知道面前的路有多少,唯一可以确信的是,我绝对不会让你我走上互相伤害的这一条。」
顾炘知道。这是她的「承诺」。
他也深知,在暗流汹涌、漩涡盘绕的深宫里,要守护这样一个看似简单的「承诺」有多么的不易。可同时他也深信,只要是她说出的话,她便会真的以自己的性命去践行。
对于他,这是一份多么罕有而珍贵的用心。
「小囡~你试试这个!肯定很好看——」他怔怔地看她巧笑嫣然地随手摘下路旁小摊上的小物件。直到自己头上插满了廉价的珠花,顾炘才恍然醒悟到自己又被耍弄了,忍不住朝淘气尖笑着逃开的莲生扑身过去——
身旁人潮汹涌地来去,席卷了一次又一次;喧嚣的尘世灯火,转瞬即逝的烟花,却永恒地留驻了这一刻微小,却触手可及的幸福。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灵犀的相视一笑。然后,他突然以手用力扣住她的腰肢。在她怔愣的短短片刻,他俯首,在她的耳畔轻轻说了一句话。
「如同守护性命一般去守护的东西,我想,现在我也拥有了。」
耳畔突然炸响花开般的声音。只是她已经分不清楚,那骤然盛放的绮丽,到底是来自夜空下快乐的焰火,抑或是来自自己胸口激越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