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捌 甄英(新)(完)(1 / 1)
「胡珀。」
「……」
「胡珀?喂,胡公子,别打扫了。这种破房间,本来就应该让那阉人帮我们调换的。」
然而,眼前的人仍旧一言不发,手脚麻利地清扫着桌椅和地面。
「好罢。既然这样,胡珀,那我也来帮忙罢。」说罢,莲生就要接过胡珀手中的笤帚,不料胡珀一把把笤帚护在身后,「不必劳动公子大驾,这种粗活我想公子也是有心无力。公子且去坐着,在下来打扫就行了。」
莲生为难地搔搔头:确实,自她出生起,就未曾做过家事。估计也只能帮倒忙而已。只好乖乖地坐在一旁,看着胡珀忙进忙出。
不一会,原本破败的室内竟然变得干净清爽起来,虽然不说一尘不染,但在门外射入的日光里,也显得异常敞亮。
一丝不苟地擦完最后一块地砖,胡珀终于住了手,在室内另外一把老旧的椅子上坐下。
刚喘了几口气,就感觉自己左侧一道灼灼的目光。转过头去,名叫韩澹的少年正似笑非笑,也不知道看着他多久了。
胡珀苍白的脸登时红了,「韩公、公子?」
「你干嘛这么卖力?」
「……」胡珀沉默了会,才说:「当日,公子为了在下一个烟花清伶,一掷千金、挥金如土,才、才致今日沦落到『贫民房』。呼……在下实在无以为报,做点小活本就应该。」这话说得十分有趣,明明是在表达谢意,但字里行间却一股子凉凉的讽意。想来,还是对莲生出入清风馆那种地方耿耿于怀罢。
莲生失笑:「你以为我是因为交不起那二十两贿赂银子才到这里的?」
「……难道不是?」
「哈哈…胡公子此言差矣。在下虽然对钱财这些身外之物不甚计较,但是不应花费的,一个子儿我都不会让人得了去。」
胡珀没有说话。
「倒是胡公子,看您汗如雨下、气喘吁吁,仍是当日一副弱胜扶柳的样子,怕是……肺疾还未痊愈罢?药可曾按时吃?」
胡珀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谢公子挂怀。在下的身子已经好多了。」
莲生微微一笑,也没有再多做追问。
趁着天还未黑,莲生晃出房门,漫无目的地熟悉起环境。
虽说是文华阁,但其实是一处处首尾相连的厢房所构成的庞大建筑群,前厢连后厢,东廊接西廊,大大小小共有三百多间,以两人一间为单位分配给考生。武泰殿似乎也是相似的格局,并且距离文华阁只有一墙之毗。
很快,莲生便逛过了界,往来的许多俱是形形□□、江湖打扮的人士。正看得新鲜热闹呢,忽有异状引起了她的注意——
「——玉蛮?」那不是二皇子顾煊身边的贴身小厮么?虽然似乎还刻意乔装打扮了一番,但还是被过目不忘的莲生一眼认了出来。只是,这个时候,他怎么会以这种面貌出现在这里呢?在他的身后,为什么还跟随着五六个同样形迹可疑的人呢?
说真的,对莲生而言,现在任何人事只要跟玉家的「玉」字有所染指,就会条件反射地让她想退避三舍,躲得越远越好!然而,与她的求生意志相反,她的脚步正为追求真相的强大本能所牵引,身不由己地向前、向前——
一行人来到了暗巷的最深处,莲生不敢打草惊蛇,只敢潜伏于巷口,这直接导致她用尽了耳力,也只能听见只言片语。
「……东西……」「武试胜出……」「……不得过量……否则……」
莲生更加心急,一次次地探出耳朵,想听清对话的内容。
就在这时,夜风变了一点方向。
「若是事成,我家少主另有酬谢。」
「是,请替我等多谢贵少主。」
少主……?由玉蛮口中说出的这位「少主」,会是顾煊吗?那么毫无疑问地,玉家也必定掺和到此次的臻英考核中来了。顾煊,以及顾煊背后的人……他们,究竟在暗中操纵什么呢?
许是陷入思虑太深,莲生竟一时忘了隐藏自己的身形,甚至连那群人开始往巷口移动也未曾发觉。那几个人里似乎也不乏身手敏捷的武林高手,立时有人断喝道:「是谁——?!在那里偷听——」「什么人?!」「追——快给我追——绝、对不能留活口——!」
莲生一惊,慌忙恍神,脚下已自动自发地几个纵跃、运起十成踏燕步来。然而身后这群人岂是好打发的主儿,一个个不依不挠、穷凶极恶地追袭而来。只听得耳畔小风嗖嗖,险险避开,几道幽绿色的暗光转瞬没入夜色之中。
生生惊出一身冷汗来,莲生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无意中撞破的,恐怕是比想象中还要命的秘密。于是,再不敢将身形暴露在空旷的高处,无奈只能先落地、快速穿梭在狭窄的巷道和重重掩映的门墙之间。
一路夺命狂奔而来,总算和那群人拉开了些许距离。可还不等稍稍松一口气,她又发现了另一个更要命的事实:原来慌不择路中,自己已经被逼入到了这片院落的一个死角而不自知!听着越来越近的呼喝声,莲生只感觉自己眉间的冷汗一颗一颗地滚落——莫非,她今日真的注定要命丧此处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口,旁边紧闭的厢房门突然敞开一线,一只手探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莲生瘦弱的身子一把拉入了厢房中——!
「妈的个叉!让那臭小子逃了——」「可看见逃往哪里了?!快去搜啊——!」
「你们三个,去前面!其余人,跟我到后头瞧瞧——」
连沓纷乱的人声脚步在门外徘徊了一阵后,渐渐远去。
黑暗里,过于急促的喘息慢慢平复。终于,在萦绕着清冽草药芬芳的鼻息间,找回了失落的心跳。她总是能够轻易在这凉薄淡雅的怀抱中寻回自己。像沧冷的月照,像浅澈的流水,像生长于最洁净白雪上的松木,像最高远山峰上的苍穹,这甘苦的、而略带辛涩的香气。
她甚至忘了久久交缠于她轻弱腰肢上的双臂,只顾又深深吮吸了一大口他颈项间的药香。他也不动声色地继续环抱着她,任由她俏皮而温暖的鼻息散落在自己的肩颈。
「我发现,哥哥每一次都能及时找到我呢。」她自他胸前移开躯体,稍稍拉开一点距离站定:「这一次,哥哥又怎会知道我来参加臻英的?」
「自前几日,你一直缠着皇叔追问甄英的事,就知道你存着这样的心思了。」顾炻若有似无地轻叹了一口气。
「不过,」莲生顿了顿,「哥哥又怎么会亲自来参加考核呢?」
看着那双安静的、在夜色中却益发清亮如水的瞳仁,顾炻沉默了。
事实上,他现在本应该在云隐峰上皇陵里斋戒——一入十月,就是先皇的忌辰。在过去的三年里,他野居云隐,避离脚下赤城和尘世的喧嚣,斋戒静修,风雨无阻。这种生活方式,不但被奉为「大昊第一孝行」,更重要的是,他成功地为自己营造了一个「无心权势」、「淡泊名利」的「隐士」形象。他将「无为」奉为自己的处世哲学,就是为了从赤城四伏的危机和不远未来所可以预见的残酷杀虐中脱身,得以保全。
然而,他却无法解释自己今天的行为了。事实上,从那日远山上人向他辞行下云隐、他化名「韩护」参加臻英考核起,他就一刻不停地反复叩问自己。
那位在幼年时偶然邂逅的云游道士,在过去无数孤云苦月的朝朝暮暮里,教他持静清修,指点他采药炼丹,为他讲经授道。这位于他形同再造恩师般的远山上人,站在云隐峰下的分岔路上,对他说了这么一句话:「一下云隐,便入凡尘。小主保重,贫道自去也。」说罢便没入云岭葱茏的山林中,远去了背影。
其时暮色渐浓,他俯瞰着云隐峰下浩瀚的赤城,在金红的夕晖之中,雍容而沉静的样子。数行白鹭,展翼振翮,发出高亢而清亮的鸣叫,自赤城上空缓缓滑翔而过。这如诗如画的景致,看在他眼里,却如那渐渐黯去的暮天一样苍茫。
「或许,」良久,他轻声说:「我来,正是为了弄懂我为什么而来罢。」
莲生一怔。
门在这时突然被推开来、随即流泻而入一股非比寻常的杀气——惊得原本静静站立的顾炻和莲生俱是一悚、转头望去时门边却空无一人——而不知何时,房中已无声无息地立着一个全身黑色装束的男子!两人不由得心下大骇:凭自己的身手,世上竟还有这等行动和气息完全超乎捕捉范围的对手存在!这男子……究竟是什么人物?
那黑衣男子看了莲生一眼——那只是极漠然的一眼,也不过是极普通、甚至可以说其貌不扬的五官,可是却给人一种危险的妖异之感。眼前的男子,就像一把嗜血的凶刀,即使被封存于锈蚀遍布、残旧不堪的鞘中,仍旧拥有着让人一眼就无法忽视的、致命的存在感。
似是并不惊异房中突然多出一个人,男子只看过两人一眼,就转身往其中一边的床铺——也不脱鞋——和衣一卧,就开始倒头大睡起来。
片刻的面面相觑之后,莲生只得轻声道:「时辰不早了,小弟先告辞。改天再来向哥哥道谢。」顾炻点点头,将她送出了门外。
离开前的匆匆一瞥,她敏锐地捕捉到了悬挂在门边木牌上的另一个名字:「殷罗」。
好容易绕过守夜巡逻的卫士,莲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转头望望房间一头胡珀的床铺。床铺上一团黑鸦鸦的人影看不真切,但是床上人呼吸绵长深重。「嘻嘻,」黑暗中,莲生不可见地笑了笑,「这个甄英,真是愈来愈有趣了。」
她疲累地和衣躺卧在另一张床铺上,怀着对明天的期待,沉沉入睡。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接下来的这个夜晚,并没有平静地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