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捌 臻英（新）（二）（1 / 1）

两人并肩走在清凉的夜色里。

小径两旁低矮的丛叶上冰冷的露水，沾湿了两人的袍角。大概因入秋了的缘故，虫鸣已经低得微不可闻，孱弱得仿佛冰层下凝滞的流水。几点残星，泄露下几缕清辉，漫不经心地照亮了蜿蜒的山路。

低头专注于脚下的路况，没有人说话。可是掌心的热度却一直源源不断地传来，成了寂寞的夜里唯一温暖的路标。

某处，前面的少年突兀地停下了步伐。她一怔，正待发问，他却又再度迈开步伐。半晌，才听见前面传来一声低微的问话：「喂。前次…前次你说的话，还作数吗？」

莲生几乎是瞬间反应过来，却强忍着声音里的笑意，故作迷惑地道：「『前次』？前次我说什么了吗？」

顾炘果然中计，虽然仍旧没有回过头，却感觉得到他明显的恼怒：「前次你明明说过、说过——」随即是一声挫败而火大的闷哼：「嘁——算了！就当你什么都没说过！」

偷笑了片刻，莲生这才清清嗓子，正色地问道：「这么说，现在你已经完全接受自己了吗？」

顾炘闻言豁然旋身。黑暗里他的双眸如同盛放的焰火突然被擦亮。

「你是说…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

莲生笑了一笑，道：「我这个人，从来不轻易和别人约定什么。」看见对方的眼神瞬间一黯，她接着说道：「这是因为我说出口的每一个约定，我都将会如同守护性命一般守护于它。所以，」一边轻轻拍了拍顾炘的肩膀，「对我而言，炘哥哥永远都会是独一无二的炘哥哥，而不管你的身体里有多少个灵魂。」

对我而言，炘哥哥永远都会是独一无二的炘哥哥，而不管你的身体里有多少个灵魂。

久久，顾炘动容地看着她。就在莲生以为他会说什么的时候，他却只是转身继续前行。

只是拉着她的那只手，更加温暖而用力了。

渐渐地，可以听见潺潺的水声。

夜风带着清冽的水香袭来。顾炘牵着莲生的手，拨开一丛灌木，「到了。」

「你要带我看的东西就在这吗？」莲生好奇地探出头去，凭借着水声和空气，她知道眼前有水流，「在哪里？我什么都没有看到啊？」

「再等等。它们很快就来了。」

「它们……？」

一点幽光，突然在溪对岸的树丛里闪现。

接着，两点、三点、四点……越来越多的光点聚集起来，在黑暗中飞舞着，拖曳出浅淡的光痕，像孜孜不倦的舞者。它们渐渐地向这岸移动，跨越平缓的溪流而来。明镜般的溪面，霎时也倒映出无数荧荧的光点，顿时整条溪水仿佛都被温柔地点亮，像天幕上无数星子摇曳生姿。

这些涉江而来的生灵们，慢慢在莲生和顾炘身边聚拢。莲生伸出手指，讶异地发现其中一只竟然停在了她的指尖，荧碧的光点，忽明忽暗。那是它在呼吸，莲生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存在。原来，竟然是如此美好。

「好、好漂亮。」莲生被震慑了，「这就是萤火虫吗？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顾炘看着莲生——她的发上还停着一只萤火虫，像别着一朵小小的、发光的花饰——说，「是的。这恐怕是最后的萤火虫了。」

「最后的？」

「嗯。萤火虫只有短短数月的存活时间，现在夏季已经结束。很快，它们就要在冷冽的气候里死去了。」

「这么、这么美好却短暂的生命……」莲生的眼睛黯淡了，「不过，人类又有什么资格感叹呢？同样是朝生夕死，搞不好，我们的命运，比这萤火还要悲哀。」

他们都没有说话。

那些小小的萤火虫仍旧围绕着他们上下飞舞，无忧无虑的样子，仿佛丝毫不知晓秋至的悲伤。

渐渐地，它们又开始了缓慢的迁移，像是走在迢迢路上的朝圣者，那些光辉如此虔诚。一只小小的萤火虫绕着莲生转了几圈，仿佛像在恋恋不舍地告别，最后还是随着群队，消隐在深沉的夜色树影中，像一曲清越动人的旋律，淡去了它袅袅的余音。

「我宁愿相信，」莲生目送着它们离开，「它们只是暂时告别了，开始一段新的旅途而已。只要一直走在路上，我们总会重逢。」

「嗯。明年夏天，这里又会有许多萤火虫。」顾炘突然转头望着她，「明年，明年的明年……我们都来这里看萤火虫，好吗？」

莲生愣了愣，然后开心地笑了，「好啊！」

明年，明年的明年……我们都来这里看萤火虫，好吗？

然而莲生终究没能看清，夜色里顾炘脸上如萤火般，明明灭灭的忧伤。

很多年后，当一切已经物是人非，她再次想起这句少不更事的稚语，才恍然明白：这句话里，曾经承载了多少沉重的期待和渴望，多少的不舍与依恋，还有多少痛彻心肺的哀伤。

那是一句脆弱的承诺，曾经系在他们两人的手腕上。可是终究被汹涌的时光狂暴地挣断，落进了尘埃。

而当她小心翼翼地梳理翻阅着泛黄的记忆，并且终于为那些无法实现的，感到丝丝缕缕切肤的疼痛追悔之时，窗外仍旧下着细细的、无声的夜雨。

其实年少的莲生忽略了很多事。不仅包括顾炘这句话里真实的含义，也包括那抹隐在她帐后一直默默关注着他们两人的、炙热而痛苦的眼神。在见到莲生回到自己帐内以后，那抹人影也迅速消失了。

这天清早，尚且将醒未醒的赤城就被一阵不同寻常的鸡飞狗跳所惊起。

「救…救命啊——！你、你们别过来——」随着这声悬疑的惨呼，一个小小的身影「碰」地撞开纸窗、电光一般地窜出了曜宫的窗棂。

不久，曜宫的门扉被推开——先是怡凤姑姑带头走出来，后面跟着两个龇牙咧嘴的宫女：一个捂着歪了的腰、一个摸着肿了的脸。真是难为怡凤姑姑顶着乱如鸟巢的发髻，还能板着张一丝不苟的脸。她抬头，看着单手吊在庭前梧桐树上的莲生，不怒自威地道：「赤莲公主，你不服管束、殴伤宫女的行止实在太有损皇家的体面了！还不速速下树来、爬那么高作甚？！」

「『作甚』——？」莲生身上只着亵衣亵裤、头发也未打理过——显而易见起床不久——单手吊在树枝上晃悠，满面悲愤地道：「我还要问你们想作甚？！砍头杀人也不过碗大个疤，你们这样滥用私刑至少也得有个名目罢？！」又看见侍卫长任秀扭曲着忍笑的脸带着几个护庭卫逼近树下，她慌忙扯开嗓子嚷道：「别过来——！我警告你们、别过来！救命啊——杀人啦——聚众造反啦——」

这一嚷，曜宫里里外外的宫人们都冒出头来，三三两两聚在廊檐下窃笑着围观这一场闹剧。怡凤姑姑神色自若地左右环视后，清咳几声道：「你们可曾看到有人这里聚众造反么？」

「——没有！」真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提前串通好的，竟然在这关头乱没义气地异口同声。

眼见着任秀道一声「公主得罪了」，一挥手，身后两名御庭卫徒手腾身而起，朝树上的莲生掠去，试图左右夹击把莲生弄下来——莲生一扬眉，就在两人的手即将碰到她的衣裳时，突然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向后灵巧地一个回燕翻身——两名御庭卫万万没想到会有这一招，一时不防，没抓到人不说，竟然还头碰头狠撞在一起。

只听见两声痛呼、随即是沉重的重物砸地声——两名堂堂的御庭卫就这么龇牙咧嘴地摔成一团，煞是可笑。

早已灵巧落地的莲生转过身，一边拍手，一边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道：「哈哈、哈……好玩儿、真好玩儿！真应该让父皇也来看看，这两个御庭卫哥哥的『铁头功』就是这么能耐的…哈哈…就是不知道父皇今晚还睡不睡得着觉……？」

听了莲生的嘲讽，纵使好脾气如任秀也忍不住动怒了。只见他朝那两人低声怒斥道「废物」，自己走上前几步——看来是要亲手制服莲生这个捣蛋鬼了——莲生一瞧局势不对，慌忙掠过曜宫的□□、朝廊榭更深处逃窜去了。

刚转过一个拐角，莲生只顾着仓皇后顾，冷不防和不知何时突然冒出来的一个「庞然大物」迎头撞上。这一撞，把两个人都撞倒在回廊一旁低矮的花木中。

「你……」莲生一手堵住了来人嘴里的话，摆出自以为凶狠的嘴脸，恶形恶状地威胁道：「不怕坦白告诉你，我现在正被这里的护卫追缉，劝你不要轻举妄动、也不要妄想伸张……」

「唔喔唔户嗯（如果我不呢）？」来人飞扬有神的瞳仁里，闪动着兴味的光芒。

「——两个选择！」莲生倏地将两只手指伸到来人面前，阴森森地凑近，一字一句地道：「第一，杀人…灭口；第二，灭口…杀人。」

看到对方怔愣而大瞠的眼睛，莲生忍不住快意地大笑起来。那厢任秀带着人搜来，莲生慌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摁着那人的背伏在灌木丛中，呃……刚刚没有注意，原来这人的个子满高的嘛…而且看穿着也不像是宫人……正疑惑着，却听得对方小声惊奇道：「没想到你真的是护庭卫的目标啊？犯了什么事儿他们要这样追你？」

莲生一边小心地从枝叶间偷窥外边的情景，一边愤愤答道：「还不是那个怡凤老妖婆，整天变着法儿来整治我……今儿，天还没亮我就被从床上提起来。还正睡得迷迷糊糊呢，一只耳朵上就被狠狠戳了一家伙——这不，现在还挂彩呢——那妖婆滥用私刑竟然还振振有词：『女子十岁本应行小及笄之礼，穿红绳，扎耳眼，此乃习俗惯例。小主子之前未曾接受皇家教养，举止多不合礼教。既然小主子来了曜宫，这规矩还是要从头学起才好……』」

莲生拿腔拿调的模仿，竟然也能将怡凤平日里严肃刻板的神态学得有七成神韵。来人干脆一手撑头，就地倚倒草丛间，眼含莫名笑意地看着莲生表演绘声绘色的单口相声。说到某处，她突然感觉耳上一暖，悚然回头——来人的手指竟然趁她一时不备，偷摸了她的耳垂一下——忍不住轻喝道：「大胆狂徒！~谁准许你这种孟浪行径的？！」

黑色劲装镶火红翔凤纹的男子没有说话，径自微笑地看着自己拇指上沾染的、莲生右耳上的鲜红血迹，突然道：「有没有第三个选择？」

她突然意识到眼前男子的来头似乎没有想象中那般简单，也便换了戒疑的神情，谨慎地反问道：「……什么意思？」

「因为我既对被『杀人灭口』兴致不高、也对被『灭口杀人』不感兴趣。或许，可以有第三个选择也说不定啊。比如说……」男子晴朗一笑，露出分外洁白整齐的牙齿，「——『英雄救美』就不错嘛。」

「啊——」半声惊呼还没来得及脱口，莲生只觉得身体腾空而起、竟已被打横抱在了一个怀抱里。看见原本已经远离的任秀、怡凤等人又循声折返，她忍不住气急败坏地对那孟浪男子道：「我被你害惨了。这回好了，铁定要被任秀削成『雪花肉片』了。」然而，接下来出乎莲生意料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了——

「好久不见，姑姑别来无恙？」当怡凤看见抱着小莲生、含笑立于花丛中的男子时，竟然一反常态，安静地怔愣在原地。男子笑起来，声音如同五月清风舒畅地划过蔚蓝长空，「没想到除了我，这赤城里竟还会有明目张胆说您是『老妖婆』的人……哈哈，看来您又要头疼一阵子了。」

「任秀，以后对女性要温柔点，不要呼呼喝喝。更何况……」男子回转视线，看着莲生的笑眼里突然闪过一丝恶作剧的狡黠，「这女孩，将会是我未来的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