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捌 臻英(新)(一)(1 / 1)
「……不过,这恶虎既然确实为赤莲所除,而朕又有言在先,必不会失言于你。任秀,东西拿上来。」
侍卫长任秀得到示意,迅速呈上一个长形的锦盒。莲生好奇地接过来,在众人或失望或惊诧或讪笑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中,展露在繁丽的锦缎铺陈下,所谓的「重赏」竟然是一支残旧的箭羽,似是经过了不少的年光打磨,竹制箭杆光滑而泛黄。
无论莲生怎么翻来覆去地看,手中都只是一只普通的箭而已,忍不住问道:「父皇,这支箭到底是……」
「那是……朕十二岁随先皇来云岭狩猎时的事了。」莲生目不转睛地看着沉浸在遥远回忆的光辉之中的凌帝,「朕第一次近距离地看见先皇,就是在这杏花围场的云起崖边。」
先皇,总是喜欢一个人站在这断崖边上。直到偶然闯入的少年凌帝,顾焱出现在灌木丛后。
父皇。
你是…焱儿。
先皇眯着眼,辨认出眼前的这个少年。随即招手让他过来,让他站在自己身侧。
「就是在云起崖边,先皇为我指点着断崖下这片土地,」凌帝瞥了一眼身侧的莲生,此时她小小的脸颊上呈现出的是一种虔诚,并因为虔诚而显得异常专注,正如当时的少年顾焱,「这片…大昊的江山。从东到西,由北至南,纵横寰宇,挥斥方遒。」
可是,这仍远远不够。少年顾焱惊异地看着他英明神武、万民称颂的父皇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弓箭,朝视野所不可及的地平线以无匹之力射出石破天惊的一支箭,箭簇擦起红炽的光流,疾速地隐没于云起崖苍茫的云烟中。
焱儿,你可曾瞧见那只箭?你可见得到那箭飞向的地方?——朕,要让那里成为我大昊的疆界!
一阵神风腾起,将凌帝火红的披风吹拂得旗帜般猎猎招展。
而莲生仿佛看见他的脚下,那广袤而浩瀚的大陆上,大昊王土正如同一幅恢宏而壮丽的织锦,从这里慢慢延展开去,一直到视野的尽头。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而凌帝,就是坐拥这大好江山的王者,孤绝而狂傲地俯视着这天下,「自朕十三岁随军北征,亲历大小一百三十九次战役,至朕执政登基十一年后的今天,无一日不将先皇当日射出的这支箭带在身边,为的就是时时不忘先皇的深嘱厚望,更不要忘记——」凌帝缓缓环眺着远处辽阔而苍茫的大地,「先皇眼中的这个天下。可是,朕所期望的,并不仅仅是将天尽头处作为我大昊的疆界而已。」凌帝转过头来,看着正仰望着他的莲生。
「朕要的是,这天下,再也没有大昊的疆界!」
莲生胸中一阵沸腾,全身的热血翻涌着,撞击着她的头脑和眼睛,往常这种感觉,只会出现在她阅读史书中那些最为激越的章节的时候。可是,这次不同。
这次,眼前站着的,不是宁有种乎的帝王将相,不是慷慨悲歌的燕赵侠客,而是一位王者。一位真正的、不可企及、光芒璀璨的王者。他正站在最顶端,向她指点着这个天下。
那句振聋发聩的「朕要的是,这天下,再也没有大昊的疆界」,彻底震撼了她的心神。从此,她走在了一条征尘漫漫的路途上。
莲生双手捧箭,往地上重重单膝一跪,语音颤抖却激昂地郑重宣誓,「儿臣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圆父皇宏愿!大昊江山固若金汤,千秋万世!」见莲生跪下宣誓,遂浩浩荡荡跪下,全体山呼:「臣等(儿臣)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圆圣上(父皇)宏愿!大昊江山固若金汤,千秋万世!」
见众人一片伏拜,凌帝冷冽的眼神越过莲生,缓缓扫过众人。谁又知道今天宣誓的众人,有多少人是真正忠心不二,而又有多少人却怀有异心呢?
目光又落回莲生身上,却发现小脸带泪,遂皱眉将莲生抱起在胸前,「怎么说哭就哭了?」
「没有啦,父皇,我是太激动了。」莲生不好意思地一把擦去颊旁的金豆豆,「父皇,说好了喔!一定要让我替您去征服这个天下!」
凌帝笑了,「那平日就给朕多吃点,长高点。朕的大将军可不能这么瘦小!」
「爹,怎么又拿人家的个子说事儿啊~」
凌帝看着莲生娇憨的姿态,敏锐地捕捉到莲生眼睛里那愈加明显的崇拜和信仰,满意地笑了。
罢了,反正今天的目标已经达到了。
暗处,一双秀丽的手慢慢将一细小的纸条缓缓展开。
纸条上只有七个字:「帝为莲师三年矣。」
一阵沉闷的空气过后,手的主人发出了怵人的冷笑:「呵呵、呵……哈哈,没想到。真没想到……原来他们两个人早已有了这么段孽缘……哼……『莲生』、『莲生』,就连这名字,恐怕都是他取的罢?!如此,再好不过!」
「该来的,谁也抵挡不了。」留下一句谜样的话和满地纸屑,脚步声渐行渐远。
拐角里行出另一个身影。驻足片刻,那人终是弯下身捡起了被撕碎的纸末,轻叹道:「莲生呵莲生……你到底知不知今日你的那番话,意味着什么么……」
云岭之颠,夜凉如水。
隔着营帐,隐约听见不远处恍如隔世的喧嚣。歌声和笑声。是夜宴罢。想必此时所有人正围在熊熊的篝火前,享用着美酒烤肉。
独自躺在床榻上将残箭摸了又摸,终究是毫无睡意。她试着翻身,却不慎触到臀上藤杖留下的伤处,不禁轻叫一声。索性放弃了与床铺的拉锯战,披了披风,熄了火烛,一瘸一拐地朝营帐外走去。
下午领了刑以后,晚上的宴席莲生只得告假。凌帝虽然一反常态没来探视,却派赵喜来送了一份单独的晚膳,特意挑了些她喜欢的、不会发的适口小菜。虽然杖责是凌帝的命令,可看这份膳食可见他对她还是上心的。想到这里她心窝一阵融融的暖意。
正出神时,身后突然无声无息伸来一双臂膀,猝不及防将她抱紧——
莲生倒抽一口冷气,刚想反抗,却闻得身后一个并不陌生的声音低低地道:「……别动。」
认出了声音的主人,莲生犹疑了片刻,还是任由来人将下巴紧紧地嵌入她的颈窝间。嗅闻到他怀抱里中霄冷露的气息,她轻声问:「来了多久了?」
「入夜时分就等在这里了。」他的嗓音因为长时间寒气的侵袭,显得有点沙哑。
「为什么不直接进来就是了?要是受寒生病了怎么办?」
夜色里,顾炘轻轻笑了几声。他紧贴着她背后,胸腔的震动仿佛可以通过身体与身体的碰撞,直抵她的心里。「……你是不是对每个人的同情心都这么泛滥?就像对小动物一样。」
莲生愣了愣,忍不住孩子气地反唇相讥道:「说起同情心,我哪有你泛滥?还哭鼻子了呢,不是么?」说的是昨日白天时候的事。
不提也就罢了,一提起,顾炘就怒火大作,「那个傻子!像个废物似的被人欺凌,搞得这躯体伤痕累累——也便罢了!我昨天一醒来怀里多了一坨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肉,满身腥臭,害爷洗掉两大桶水!真不知道那白痴脑子里是不是塞满了稻草!」
莲生看他口口声声骂着「傻子」、「废物」,其实却都是同一个人,心里好笑又不敢笑出声,只好尴尬地咳嗽两声。又意识到两人已维持拥抱的姿势许久,于是略带不安地微微挣动了几下。
顾炘又贪婪地呼吸了几口她颈间的香气,这才恋恋不舍地放开。这暖香的气味还真是该死的好闻,直让人上瘾。
「……伤,好了吗?」
莲生以为顾炘说的是下午的杖刑,「还有点肿,但过不了几天就会好的了。你看,现在不是已经能够下地了么。」
「……我说的是——」不意自己的左腕又被攥在顾炘手里,莲生怎么用力也缩不回来,只能任由他用灼热而专注的目光凝视着那浅浅的痕印,「手也好…好得差不多了。」
「……谁帮你接回来的?」应该是那个人罢。
「自己接的。」
面对顾炘抬起的、惊异的目光,莲生笑道:「这算什么,以前练功时摔摔打打的早就成习惯了。要是连脱臼自己都料理不好,那师傅还不得一天把我的关节打掉三次,直到我学会自己接回去为止。」
「你的……『师傅』?就是父皇?他……对你很严厉?」
「是呀。」一提起这个,莲生的语调不自觉地轻快起来:「可是,虽然师傅这个人脾气坏透了,没有一点儿耐性,对人严苛又超级毒舌,可是我知道他其实心里很关心我。
说起来以前曾经有一次,师傅将一枚扳指扔进枕石溪里,让我泅水去捡。适逢那几日暴雨、枕石溪水量暴涨,我回来时被上游冲下来的一块巨石当胸击中。当时还没有觉得什么,但是游着游着就觉得不对头,渐渐痛得无法换气、呼吸,差点没把我给溺死……那一次真的好凶险啊。
后来才知道,原来我的肋骨被撞断了两根。可是没想到的是,当我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浑身湿嗒嗒、头发还在滴水的师傅。他看起来气极了,一直吼我为什么受伤了不告诉他、还一直把扳指攥在手里不肯放……
虽然嘴上一直『笨徒儿』、『笨徒儿』地骂个不停,可是他把我抱起来的动作却很轻柔……」
絮絮不止地说了这许多,莲生这时才发现自己忘了形。忙住了嘴,赧然地朝顾炘望去。却发现对方只是以一种仿佛夹杂了很多莫名情绪的、复杂的目光望着他。
借着明灭不定的火光,她近距离地端详着眼前这张容颜,这才发现,顾炘的瞳仁竟然是罕见的灰色。那深得像是漩涡一般的灰色,裹挟着汹涌浓烈却难以分辨的感情,仿佛要将她整个吸进去。
「跟我来。我带你去看样东西。」说罢,他不由抗辩地拉起她的手,朝山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