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柒 夜雨中的少年（新）（完）（1 / 1）
霜林尽染的秋日里，四个风华绝代的少年骑着骏马，慢慢地自满地金红的林间穿行而过。整个树林只听见马蹄细碎轻快的得得声，马蹄踏在干燥落叶上的声音，还有不时的莺鸟啁啼之声。偶有几片随风凋零的落叶，轻盈地自深红浅黄的画面上飘落，不着痕迹地和少年们擦身而过。
广袤绵延的云岭，承载着巍峨的赤城，在这一刻黄昏向晚的残照中微微地暗去。
许是因为发生了这样的事，莲生对翌日的大型围猎显得兴致缺缺。
根据后世史书记载，在凌帝执政期间，每年的例行狩猎至少六次，排场宏大，有时甚至多达上千人。时令的小型狩猎更是数不胜数。或者可以说，凌帝对于狩猎的喜好程度丝毫不减于他对于女人和砍头的热衷。
有这么一件事：光护五年的冬天某天早晨，凌帝突然心血来潮，要去杏花围场狩猎。其时天寒地冻，虽未下雪，然而山林早已万籁俱寂，就连野兔的影子都不见一只。然而为了讨好这位暴戾的主子，赵喜命三百侍卫身披各种兽皮，伪作猎物，散于山林之中。凌帝的箭法精准自是不在话下，可想见那些侍卫多半是有去无回。
然而这种草菅人命的杀戮尚并不能满足凌帝高昂的兴致。为了测试箭法，凌帝命那些尚存活的侍卫排成一队，然后在百尺外，对准排头的第一个人放出穿心一箭——那箭穿过了整整十六副精壮的躯体，才停在了最后一人的胸膛里。
虽然因为凌帝的命令无法告假，莲生却也只愿慢吞吞地跟在围猎队伍的后头晃悠。正走着，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却是顾煊上来并行：「莲妹妹，今儿个是怎了？精气神儿都到哪去了？」
想起昨天的事，莲生不由得仔细揣摩着眼前人的表情——顾煊却哪会让她抓到一丝一毫端倪，仍旧谈笑自若的样子——只得悻悻道：「妹妹哪比得上煊哥哥，精神头儿总这么足……这回，又是看上什么有趣儿的『猎物』了？」
不料顾煊却兴冲冲地答道：「妹妹难道竟还不知道么？！前头围住了一只大虫，这可是好几年来都未曾有过的大猎物了！」
「大虫？！」莲生闻言立时兴奋起来，抓住顾煊的衣袖就道：「是真的么！快快快、快带我去瞧瞧！」似是没料到莲生会是这般反应，顾煊凝眸，充满兴味地打量了莲生好一会儿，这才笑道：「早知妹妹不是一般女子……走罢，哥哥这就带你去瞧瞧热闹——」
五十来个勇猛侍卫，身着重型铁甲，手执木叉，比肩接踵地团团围绕成一个环形。虽然所有人的神色均异常兴奋紧张，却没有人有任何动作。因为今日他们的任务仅仅是「栅栏」而已——围住正中那盛大隆重的猎物的「栅栏」而已。
黄黑相间的厚重皮毛；鼻腔里喷出的腥臭的鼻息；以及不时从喉间滚出的、含糊混浊的低咆。纵然这还是第一次莲生远远地亲眼见识到传说中的「吊睛白额大虫」，也毫无疑问地感受到这生物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嗜血而危险的气息。此时那凶兽仿佛感知到四周的十面埋伏，全身的毛发也都如根根钢针一般，一触即发地矗立着。
「皇上有旨——众卿家听令——」赵喜拔高了八度的公鸭嗓很快盖过了人群的喧嚣热议，「今日有谁能猎杀此大虫者，无论官阶品级，皇上必有重赏——！」
这「重赏」二字一出，顿时不少人摩拳擦掌。就连莲生也都一脸跃跃欲试，看得一旁顾煊蹙眉道：「原以为妹妹只图看个热闹，该不会是真想以身犯险罢？」
莲生一笑，刚想说什么，然而已经有人比她抢先一步——只听得一声奔马长嘶，竟然是顾焌纵马跃入了围场之中！只见他英姿勃发乘于马背，手提一柄□□，眉宇间满是年少气盛，在众人惊声中，竟然只凭一股意气提枪就朝大虫正面直奔而去——纵是莲生也不禁脸上变色，叱了一声道「这个顾焌！」——那恶虎也是身经百战、凶狡异常，见敌人来势汹汹却也毫无畏怯之意，待到马奔至眼前，长尾一抽，晃了过去。顾焌毕竟是缺乏经验，低估了对手，没有料到自己一击落空，一时怔愣。就在那一刹那，那虎抓住了空当，长嚎一声——猛地以下山之势直扑顾焌坐骑，一双铁爪，以千钧万鼎之力，朝柔软的马腹抓去——一声凄厉的痛嘶响彻山林。
「不要射箭——」「不要射箭！」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顾焌一条腿被翻倒的坐骑压住、无法脱身眼看命丧虎爪之下的关口，两条人影同时突起朝围场中掠去——莲生还在空中时闪电般放出三箭，奈何大虫皮毛太厚无法伤及要害，只形同挠痒一般地将它撩逗得火起，掉转了一个方向寻找偷袭它的人。
趁着这空当莲生飞快地掠至顾焌身边，全身也不知从何而来一股气力，竟然有如神助一手将厚重的马尸掀起几寸，却意外地发现——顾焌在原地动也不动，裤裆处早已湿了大片。虽然爱逞英雄，但到底不过是个小孩子而已。
在这争分夺秒的关头，看见顾焌窘样的莲生竟不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赶忙将顾焌撵退，一边又怒又笑、气急败坏地断喝道：「笨蛋焌儿——还愣着作甚？！」
回过神来的顾焌赶忙撒丫子逃跑，却在回首时忍不住脱口惊呼：「莲姐姐——！」
早在顾焌发声示警之前，莲生就已经直觉感到来自背后的危险。凭借长年严酷训练的经验，她知道此刻回头只是死路一条，于是当机立断地俯身，手掌一按地面就欲踏燕而飞，不料一股大力，拽住了衣袍下摆——
只听得「嘶啦」一声，她便如脱力的风筝栽落地面。听得一声痛呼「莲生」，她眼睁睁地看着一条水色身影如同一片轻盈的流云遮蔽了上空，熟悉的清冽药香顿时充斥了鼻间——
一切就发生在眨眼间。
那以千钧之势挥击过来的虎爪，却并没有按预想的路线落在顾炻的后背上。两声清亮的风吟，随即一阵排山倒海、震动山林的痛嚎。
只见片刻前威风凛凛的山林之王，两只凶戾的招子此时却都各自插上了一只箭。那箭的力道何其残忍霸道，深深没入眼内，只留下半截金色的箭羽在外。切骨之痛让猛虎只顾得狼狈凄惨地在地上蜷缩打滚、痛嘶不止。
莲生尚且不可置信地怔愣着，直到听见人群中一声的「莲儿——」
那呼唤，并不宏亮，甚至满含了明显的不悦意味。可是却刺破了重重人群的喧嚣，如此清晰而有力地撞击在她的耳边——猛然惊醒，身子已然自动自发地脱离了顾炻的庇护，一手拔出了贴身收藏的匕首，瞅准机会照着虎头直插去——
「莲姐姐、四哥哥！你们…你们没事罢？」眼见危险终于过去，顾焌怯怯地靠上来。莲生以未染上虎血的手背擦了擦额上沁出的汗，还坏心眼儿地调笑道：「我们当然都没事……倒是你，焌儿，裤子……可换过了么？」
「你们是没事了，又怎知在旁看的人肝胆俱骇破了。」闻声看去，却是顾煊摇扇行来，他瞟了赧然的顾焌一眼：「不过这样也好，看五弟下次还逞能不！」
有侍卫上来抗抬虎尸。赵喜带了一大队太医将莲生等人团团围住。看见一旁宫女手里的干净衣袍，莲生才意识到一番摸爬滚打过后，身上衣衫早已褴褛不整了。
却不意看见顾煊眼睛正直愣愣地盯着她下摆被虎爪撕裂处。
莲生奇道：「煊哥哥，你这是……在看什么呢？」
顾煊仍旧目光呆直，手指莲生垂吊于下袍开摆处的某样物事，结巴着问道：「妹…妹妹，那东西……那东西……」
莲生低头，见是曾经摆在她案头的那块雕龙饰凤的小小赤金令牌，也不以为意地随手摘下道：「啊……这个么，到现在我也不知是谁送我的生日礼物呢～」
不摘则已，这一摘竟将在场所有人全摘跪下了——只见里里外外跪得水泄不通，山呼万岁，震耳欲聋。
近前三人神色各异：顾煊仍是一脸不可置信，只是眼角眉梢又隐隐多了几分嫉妒、怨毒之色；顾焌一张小脸儿则则写满坦诚的羡慕。莲生惟有转向由始至终面上都波澜不惊的顾炻问道：「炻哥哥、这…这到底是……」
顾炻没说话。倒是一旁顾煊抢先开口了：「别告诉我妹妹连这『龙凤令』都没听说过——凭此令，可调动赤城三万禁军，任意出入赤城。历来，都是君王赐给股肱大臣和，」他顿了顿，「太子的无上荣耀——」莲生越听越吃惊，没想到这块小小的令牌竟然大有来头，亏她还一直不知情地当作块吊饰挂在身边。这么说来，能随随便便把这种宝贝送她的，肯定就只有凌帝了……
「可是，这么贵重的东西，父皇又怎么会……」
「——你不是一直想出赤城玩玩儿吗？有了那东西方便一点。……怎么？」为大队银甲武士团团簇拥，一身威武赤色猎装的凌帝施施然踏马而来，顿时众人又是一阵伏拜山呼。看似欣然的目光，和悦轻快地从在场所有人脸上扫过，凌帝秀丽异常的唇角微微上翘：「朕只不过是送赤莲公主一点小玩意儿做生辰的贺礼，想必总不至于有人对朕的一点小小家事大做文章罢？」
所谓「暴君」，就是在他指着一匹鹿说「那是马」的时候，你也必须跟着说「我皇英明」；就是在他问你「有没有什么问题」的时候，你要知道他并不是真的想得到什么忠臣诤谏。而凌帝，毫无疑问，正是那款会以「今天天气不错」的口吻，无比轻松地问出「今天你觉得自己会死吗」这种问题的暴君。
于是，涉及太子之位和禁军兵权这样的大事，群臣中原本确实有某些心存异议者，然而在接触到那样的目光后，均识趣地低头开始数蚂蚁。
凌帝满意地收回逡巡的视线，这才转向一旁跪拜的莲生道：「见义勇为、救人杀虎，我的小公主今日可谓是风头出尽啊。」
「儿臣正欲拜谢父皇双箭救命之恩。父皇百发百中、英姿神武，实在是儿臣望尘莫及。」原来，那不偏不倚命中虎目的两箭正是凌帝所发，在危急关头保全了莲生和顾炻的性命。
「……哼。」凌帝却冷哼一声，突然断喝道：「顾莲生，你可知错——？！」
众人一悚，均是不明就里。莲生却似早有准备，恭敬应对道：「是。莲生知错。」
「可知自己错在哪里？」
「莲生学艺不精，不应孟浪。妄自托大，贸然出手，不但差点无法救下焌弟弟，还差点令炻哥哥为我受伤、而自己也险些命丧虎爪。」莲生跪在原地，字字清圆悦耳如珠玉迸溅，「儿臣知错，自当受惩戒。只是儿臣恳请父皇不要降罪于焌弟弟，儿臣…愿替焌弟弟一并领罚。」
顾焌慌张地抬头看她：「莲姐姐……」就连顾炻也投来担忧惊诧的目光。
凌帝手一挥，打断道：「顾焌学艺不精、逞强好胜朕自会计较。今日罚你，是想叫你明白有些时候并非豁出性命就会对现状有所助益，关键是要找到对手最薄弱的环节予以击溃。忠笃，然不知通变者，为『愚忠』；勇毅，然行止鲁莽者，也便只是『痴勇』罢了。你既已知错，呆会便自去领四十藤杖。」
不等顾炻顾焌等人惶急脱口「父皇……」时，莲生已心悦诚服地伏拜道：「是，儿臣叩谢父皇赐教。」
先前，宫里就曾经流传着奇怪的谣言。说是赤莲公主早在受封之前，就曾得到凌帝亲自教授，师徒相称长达三年之久。不少人斥之为无稽谣言的原因在于凌帝素来耽于游乐、性情凉薄，对亲生子嗣从来抱着不闻不问、放自任流的态度。那么多个皇子也没见他对哪个费心指点上一两句的，更遑论是一个冷宫里无名无姓的小小皇女。
然而今日见龙凤令竟被史无前例地赐给一个公主、又听闻莲生凌帝两人之间的应对，这谣言恐怕也未必见得都是无中生有。只是今日莲生这一显山露水，又不知会给原本就盘根错节的局势投下多少变数。
见莲生叩了头领了罪，凌帝又不紧不慢地道：「……不过，这恶虎既然确实为赤莲所除，而朕又有言在先，必不会失言于你。任秀，东西拿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