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陆 缘起（新）（完）（1 / 1）
这句话没有来得及说完。
也永远不会说完。因为她已然看见，那从晴娘娘怀抱里抬起的那张脸，赫然是顾炘的。
「那是。有我出马，怎能不手到擒来。」
「我可从来没有说自己患的是失心疯，要也只能说世人有眼无珠罢了。」
「炀他信你，可我不。想混水摸鱼，就此脱身……我看你啊，还是省省罢……」
少年狂傲自得的姿态，和轻佻傲慢的语声还回响在莲生耳畔，新仇旧恨一并涌上心头，她只觉得顿时一阵血脉贲张，就差跳将起来，揪过晴娘娘怀里的那张划了几道血痕的小白脸儿，然后把那张单纯无害的□□撕下。
此时那本来亮汪汪的眼睛里此时烟水迷蒙，鼻头也懦弱地红了。两手无措地拽着母亲的衣袖，口里讷讷地说着不成语句的安慰话。
莲生鹰隼一般的眼神紧紧地抠着顾炘的每个表情，心里还不停地冷笑：「装呗。继续装。我看你这鳖还能装到几时。」
晴娘娘仿佛此时才意识到莲生已在一旁良久，拭去泪珠，强颜笑道，「让小公主见笑了。本来是小公主寿辰，一个好日子，却让我在这边哭哭啼啼弄得好不晦气……」
「晴夫人也是一时忘情。」莲生很「宽容」地摆摆手，「只是悲伤过度伤身得很啊。晴夫人要多保重自己的身体。」
晴娘娘哭泣良久，此时也确实觉得头晕目眩。她本就身子弱，还有偏头痛的毛病。
莲生适时道，「晴夫人，还是先去休息一下罢。」
「可……」晴娘娘一脸为难，哪有客在主人不陪的道理。
「晴夫人，您这就见外了。您好歹也算是莲生母辈不是？况且，这不是还有炘哥哥吗。要说我跟炘哥哥，倒已经不是『一般』的熟了……」她瞥了一眼顾炘，却发现他正朝她甜甜地笑着，而且还状似附和地点了点头，忍不住一阵恶寒。
你也就这么些时候装了。莲生恶狠狠地想着，看我呆会怎么拆穿你这大西洋镜。
晴娘娘终于在两名宫女的搀扶下，回去寝殿休息了。
趁着顾炘换衣服的当儿，莲生抓住一名宫女，「云岫姐姐，我刚刚听晴夫人喊炘哥哥『小囡』，是怎么回事啊？」
名叫云岫的宫女恭敬地回答，「回赤莲公主，奴婢听人说起过，小爷四岁之前是养在娘娘入宫前的本家。小爷小时候身体弱，娘娘的尊堂怕他活不过去，就给他起了个女娃名字，让他做姑娘打扮，当作女孩养。」
莲生眼珠一转，原来如此。随即笑嘻嘻地对云岫说，「云岫姐姐，能帮我个忙吗？」
「公主尽管吩咐。」
莲生绕进顾炘的房里。
此时他已经换上一身水莲色长衫，半躺在长椅上，让宫女们帮他处理身上的伤处。
莲生径自走到顾炘身旁，对着那一身满是瘀黑青紫的白嫩皮肉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几个来回，作蹙眉忧心状：「炘哥哥怎么会伤至如此惨状，真叫妹妹看了痛心疾首、一掬热泪啊……」——绝对是遗憾之泪，这等好事我怎么就没聚众围观一下啊？
闻言，顾炘却一脸满足地笑了：「妹妹对我真好！我知道，妹妹是在为我心疼罢？」——你的心意，我知道。
莲生冷不丁打了个寒战。赶忙掩饰性地从一旁宫女手里接来药膏，脸上敷衍地道：「是啊是啊，你痛，我也痛……」——而且我还要让你更痛！
说着挖了团药膏往顾炘手上抹去，她一边漫不经心地道：「啧、啧……这次二哥还真下了死手，就为了这点鸡毛蒜皮儿的小事，至于嘛？」——哼哼，怎么可能这么简单！顾炘，你怕是早已罪行累累，人神共愤！
顾炘赧然垂首笑道：「是我惊动了暖夫人，所以二哥打我也是应该的。」——好你个胆大包天的顾炘，竟敢在暖贵妃这只孔雀头上拔毛！
莲生惊了，忙不迭问道：「那……那你打算接下来怎么办？」——你又在盘算什么奸计、料理那两个招惹你的小屁孩和其他宫女太监了？
「怎么办……？」一开始顾炘还作出一副仿佛没听明白的痴呆相，然后才慢吞吞地道：「喔，那个啊，待我伤好以后，当然会欠七弟、九弟的东西〔风筝〕通通还回去……然后必然要亲自上门向二哥和暖夫人他们好好『赔罪』……」——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揍了我的自然要砍回去！
顾炘的话经过莲生的大脑自动处理，翻译成了毛骨悚然的复仇宣言。顿时，莲生只觉得心里瓦〔四声〕凉瓦凉地，忍不住怒斥一声道：「畜生！」
顾炘呆呆地：「妹、妹妹骂我……『畜生』？」
「怎会？」莲生假意笑道：「我又怎会骂哥哥畜生呢？」——因为哥哥实在连畜生都不如啊……手上忍不住又加大几分力道——
「啊哟！」顾炘痛叫一声，两眼迷离地望着眼前的莲生。望着望着，两滴泪，就这么怔怔地掉了下来：「妹、妹妹……？为什么……？」
「炘哥哥，这样才能更好散淤活血，才能好得快。」莲生赶忙安抚道，「已经这么大个人了，再闹小孩子脾气可不好了哟。」——我都已经看过你的真面目了，再装，再装你也该不好意思了罢？
旁边的宫人倒是司空见惯，听了莲生这话反而笑起来：相比起来，这赤莲公主反倒像是姐姐了。不料，顾炘却哭得更凶了，一张小脸儿已经花得不成样子，却还一边可怜兮兮地哀求道，「妹、妹……妹妹讨厌我了麽？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妹妹不要我了？我错了我改就是了，不要不理我啊……」说着，从那羽扇般的睫毛下，又扑簌簌地抖落数颗晶莹的珍珠。那眼泪竟像不要钱似的拼命往下掉，看得莲生心里暗暗生惊。
心里突然莫名地烦躁起来。
虽然明明清楚端午那日的遭遇绝对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幻想，也深知一个皇子能在赤城瞒天过海十多年必定是有些非凡能耐的，可当她看见顾炘这个样子就是高兴不起来。并不是看不得旁人流泪，而是不愿意去相信而已。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她不愿意相信那样美丽的泪水，竟会是从一个虚伪而卑鄙的灵魂中流出的。
也没有原本报复的兴头了，莲生气馁地将药膏往旁边重重一放，起身就欲行，却忽觉衣袖被牢牢地抓住了。转过头去，顾炘哀怨地抬脸看她：「我愿意的、真的愿意的…只要妹妹肯理我，我什么都愿意去做的……」
莲生烦躁得本想大力将手抽回，却瞥见之前那个叫云岫的宫女已站在门外，手里正拿着自己吩咐的东西，心中念头一转——俯身靠近顾炘，她低声说，「炘哥哥，只要我开心，你真的什么都愿意做？」
看见顾炘忙不迭地点头，莲生拍打着小手，狡黠地笑了，「好啊好啊~我听说哥哥四岁以前都是被当成女孩来养，正好今日暖夫人那边送来可多衣裳首饰，我正愁用不了那么多，就让我瞧瞧哥哥的女装扮相？」
「这、这怎么行？」一怔过后，顾炘脸红得像能滴出血来，「我是个男儿，又怎能做这种打扮？」
莲生「哼」地一声，作势拂袖而去，「就知道哥哥是骗着我好玩的！今日我生辰，可就连这么点小小心愿，哥哥都忍心拂逆……」
顾炘低头紧紧攥着莲生的衣袖，怎么都不肯放手；莲生没说话，仅仅是好整以暇地等待着。
果然，过了一会儿，以近乎微不可见的弧度，顾炘含羞涨红的螓首轻轻点了第一下、然后是第二下……莲生心里早已乐开了花，嘴上却还得寸进尺地问道：「哦？哥哥可算是同意了？」
顾炘的脸更红了，但还是小小地「嗯」了一声，声若蚊蚋地道：「只要…只要妹妹高兴，欺负我也好、作弄我也罢……我…我也甘愿……」
门外斜阳已经渐渐黯去。夜色很快就要淹没赤城。
一阵佩环叮咚声渐渐移近，莲生回过头去——头飞春来双燕髻，耳坠深海明月珰，肩披流苏若斜削，腰束纨素似弱柳，眼荡秋波，颊飞霞红，芙颜半垂，更添娇羞。身上的裙襦许是因为莲生的尺寸，穿在顾炘身上有点偏紧，却更好地勾勒出顾炘尚未完全发育的匀称修长，一种介于少年与少女之间亦真亦幻的妩媚，更平添如月如花的风流。
没有听见身后宫人啧啧称奇声，莲生怔愣在原地。第一次见到炘时，她就觉得，这个少年是个大美人，搞不好认真打扮起来，会比她所见过任何一个女子还要美丽。只是没想到当他真正身着女子衣裙站在她面前时，会这么……
「妹妹可满意了？」听见顾炘语带委屈的声音，莲生这才恍惚回过神来。眼前一双明眸含泪，让她内心顿时大快：就算今天没法把顾炘逼回原形，让他在这么多宫人面前穿着女装，也算是出了胸中一口恶气。不禁心情大好，「满意，满意极矣。」
「那我可不可以……」
「不行。」莲生知道顾炘想说什么，很是干脆地拒绝了，拉起顾炘的手，向门外走去，「别说我没看够，这么大好的装束，父皇他老人家还没过目呢！」——这就够了？没门——！她还打算做一个写着「此美人乃三皇子顾炘」的牌子挂在顾炘脖子上，带他满赤城地遛遛呢！
「什、什么？」顾炘大惊，「你要我穿这样去见父皇？不行！绝对不行！」一边在莲生手中挣动。
两人就在拉拉扯扯间到了云宫宫门前。正巧这时，门外梆梆地响过更声。
顾炘忽地站定，神色大变，「酉…酉时了……」
「怎么了？」莲生不解地望着他。
顾炘慌乱地看看四周，表情竟是前所未有地恐惧，仿佛在害怕黑暗中的什么。他不知从哪里来地一股力气，挣脱了莲生，焦躁地把她推出宫门，「快！快走！……他快来了！」
莲生耳尖地捕捉到一丝诡异的气息，「他？他是谁？」
顾炘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快走罢！再不走来不及了！」
莲生的犟劲头也上来了，「什么莫名其妙的？你不说清楚，我怎么走！」
顾炘脸上透出即使那层薄薄胭脂也无法掩盖的惨白，神色绝望地动了动唇，刚要说什么，突然——「啊——！！」
莲生被这介乎在人类和野兽边缘的嘶嚎惊吓得觳竦了一下，她简直不敢相信这种凄厉而惨绝的声音是自那少年小小的身躯里发出的。她赶忙上前扶住一直抱着头的顾炘，他的身躯摇摇欲坠，冷汗一滴一滴地溅落在地上。
「炘哥哥、炘哥哥！你没事罢？」
莲生焦急地连连呼唤了几声，然而没有得到回应。她正待伸手扳起那一直垂着的面容，突然一只青筋暴突的手倏地抓住了莲生的手腕——那一刻，她几乎以为听到了自己腕骨破裂的声音。
「嘿、嘿嘿……」他的胸腔隆隆震动着，发出阴恻恻的笑声，「赤莲公主，前次你叫我满世界地好找。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今日却自己主动送上门来……你说你这么淘气，我该怎么惩罚你才好呢？」
莲生被这直转急下的变故骇得面色骤变。她奋力运出内力，勉强将那人钢爪一般的手挣开，连退数步。手腕上早已是一片深青乌紫。
就着惨白的月色，莲生看见那人缓缓抬起头来，眼中满是冰冷慑人的杀意——此时的他，仿佛一把刚刚出鞘的凶器，发出嗜血的龙吟。
「你…你看见了。」他说，「你发现了我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