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陆 缘起(新)(二)(1 / 1)
是吗,已经有人开始迫不及待了吗。凌帝看着怀中莲生渐渐沉入梦中的睡脸,面上表情波谲云诡。莲儿,看来这个短暂而幸福的父女游戏,很快……就要结束了呢。
六月初六,是莲生的生辰。
这天一早,尚在睡梦中的莲生被从床上揪起来,又是焚香沐浴、又是宗祀祈禳。那一大堆繁琐拖沓的宫廷礼仪要是稍稍有些行差踏错的,又会被一旁的怡凤姑姑厉声指正,乱没面子的。说起这个首宫女怡凤,还真是大有来头——侍奉过三代大昊君主、先帝乳母,就连凌帝言辞间也需得礼让三分。不苟言笑的长形脸上两条深刻的法令纹,直叫人望而生畏。
直到赵喜一声「礼毕」,莲生赶紧脚底抹油地开溜,使轻功一股气儿来到了凉宫宫前。由于怕惹凌帝不悦,去了曜宫以后这么长时间,她都不敢提回凉宫探视母亲一事。再加上要学要知晓的事物如此之多,也便没有空闲去体味远离母亲的轻愁。然而此刻站在宫门前,愧疚、歉意与思念一股脑儿地呼啸而来,让她深刻地体味到了何谓「近乡情更怯」。正往宫门里探头探脑呢,却被眼尖的宫女凉月逮住了——「天哪、是小姐!小姐回来了——刚刚娘娘还在念叨着呢…小姐走、快进去吖!」说罢扯起莲生就往里走。
再次见到母亲时,她正坐在临窗的座位上出神。身上仍旧是那套浅藕荷色长裙外罩天青色夹衫。眉目仍旧长年笼着一层薄薄的愁绪,此时那纤秀的黛眉又不知是因为想到了什么,而轻轻地蹙着。
莲生在距她五步处站定,怕惊吓了她。凉月却早已兴冲冲地边喊到,「娘娘!娘娘!小姐果然回来了!」
听见这话,母亲一震,赶忙回过头来。视线在触及莲生脸庞的一霎,母亲的容颜仿佛迸发出世界上最明亮的光彩,然而她却仿佛刻意压抑着内心的激动惊喜,仅一瞬间就回复了平静无波的语调,「凉月,以后不能再叫『小姐』,要叫赤莲公主。」
莲生快步上前跪下,语气难掩激动地道:「娘!孩儿来看您了。」
南妃忙命人把预备好的糕点端了上来,莲生详细描述了一通在曜宫的情形,南妃听了也没说什么,只是极欣慰地点点头。
沉默了许久,南妃突然轻轻地问了一句,「他…他还好麽?」
莲生一愣,然后才明白过来,「您是说父皇?」
南妃素来湖面般从容的面容,在一瞬间泛出了慌乱窘迫的层层涟漪,「是、是了。他自然是极好的…怎需我多此一问……」
莲生恋恋不舍地出了凉宫,往曜宫走。
内心止不住狐疑,难道是自己误会了?父皇处决了母亲一家,还把她幽禁在凉宫,十年都没有相见,母亲定是恨父皇入骨,所以过去十年里才绝口不提关于他的任何事。可是今天母亲的神情……
很多年以后,她才明白:到了极致的爱,也正如恨一般刻骨铭心、浓烈缠绵,如飞蛾扑火,不与之俱焚决不干休。
才刚走到曜宫东角的偏门,莲生就听见一声尖厉的怒斥传来——
「……你好大的胆子!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曜宫这种地方可是你这种人轻易来得的?」
怒斥声的来处,数十人的仪仗、太监宫女们团团簇拥着一个少妇。
那人身着紫金大丽花折枝绣花袄,肩披湛碧富贵云团巢流云纱,发簪牡丹怒放羊脂玉搔头,鬓飞凤凰展翅镏□□步摇,整个一团行走着的珠光宝气——说来也怪,这样的装束点缀,换作其他女子,定会显得俗不可耐,可偏偏眼前的少妇却让人觉得再怎么华丽的衣饰,穿在她身上永远都不为过——如此与生俱来的贵气逼人,正是凌帝后宫嫔妃之一、二皇子顾煊的生身母亲——暖贵妃。身为当朝太师玉勒之女,家世煊赫不说;自从十三年前凌帝的前皇后薨之后,后位悬空,暖贵妃便成为了赤城里地位最高的嫔妃。
此时暖贵妃身前的地面上跪着一个女子,因背对着莲生看不清面目。只听得她以不高不低、舒缓有度的声音道:「回贵妃娘娘,今日逢赤莲小公主生辰,臣妾只是做了一些小点心,送来聊表恭贺,并无他意。」语气不卑不亢。
一双如丝媚眼此时微微眯了起来,这让暖贵妃原本明艳动人的五官看上去有种莫名的阴翳。轻启檀唇,细柔相问道:「……『聊表恭贺』?」
接下来的一个瞬间所发生的事,大大超出了莲生的意料——那传闻里千娇百媚、仪态万方的暖贵妃竟然突地抬脚,将摆在下跪女子身旁的一个红木食盒用力一踹,发出一声悚然巨响——食盒里所盛精巧的四色小点心顿时散落一地——「你就用这个来『聊表恭贺』?」暖贵妃竟似还不解气,亲自上前「啪啪」甩了那女子两个大耳刮子,又轻蔑辱骂道:「只是一个小小的冷宫妃子,还想凭你那张皮相兴风作浪?还敢自称『臣妾』?水性杨花的贱人,若不是当年你姐姐……你以为你还有命在吗?本宫劝你还是安分一点,不要有什么非份之想,否则……」
说罢,又带了浓烈恨意地瞪了女子一眼,这才领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回了玉宫。让一切再度回复了风平浪静。
只留下那女子,还跪在原地。
这时,莲生才从墙角慢慢行出。听见莲生脚步声的女子却没有动,只是从那直挺挺却难掩微微抖颤的肩背可以看出,她在极力地忍耐着。那一刻,那样一个伶仃而萧瑟的背影,却莫名地和记忆中凉宫里母亲的形象重合在一起,让她鼻尖莫名地酸涩。
想了想,她绕到女子身前三步处的地方,蹲下身,捡起地面上掉落的一块小点心,拍了拍上面沾染的尘土,然后毫不介意咬下一口咀嚼起来,一边笑道:「甜而不腻,入口即化,这赤豆沙馅饼跟我娘做的可有一拼呢!夫人的心意我已经收到了,谢谢您!」
闻言,女子猛地抬起头,一张泪迹未干的容颜满是不可置信:「赤莲小公主,你……」
然而,那一刻,看见女子脸的莲生却怔愣在原地。等她再度回过神来,耳边响着女子语带焦切的问话:「……事罢?公主,你怎么了?」
「……没什么。抱歉,我没听清夫人刚刚说什么?」
「噢,我是问赤莲小公主可愿意上我那去坐坐,竟然让赤莲公主吃掉在地上的点心,我真是太过意不去了……」
鬼使神差地,她听见自己体内冒出一个声音答道:「……好啊,莲生乐意之至。」
只是莲生万万没有想到,此去却让她在误打误撞下揭露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云宫。
这个位于赤城西南隅最偏僻角落里的宫殿,看上去仅仅是一处简陋残旧的民房而已,就连内里的摆设装潢大体也只不过比一般贫穷人家稍好一点。
此时,莲生就在那四壁萧然的前厅和云宫主人晴娘娘——曜宫前被暖贵妃掌掴的女子,相对而坐。一开始晴夫人还很局促,但看莲生喝着粗茶、吃着简单的点心,一脸的适意自然不似矫揉造作,这才稍稍自在了一些。
两人就这样一边漫无边际地聊着。莲生打心底喜欢这个毫不矫揉造作的晴娘娘,看她有度的谈吐,想必也是出身世家,但是言语间没有丝毫自倨之处,倒是极为贴心,不知不觉就会让人放下防备,和她坦诚相对。只是不知为何云宫会落至现如今这种境地。
某处,莲生自茶杯上方细细打量着晴娘娘的眉眼,状似无意地问道:「夫人进宫前,家里想必还有亲人罢。可还有其他兄弟…姊妹?」
不知是否是太过敏感,莲生竟觉得那一瞬对方的表情有些许的凝滞和僵硬。然而不过片刻,晴娘娘和煦一笑,正待说什么,忽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人声脚步——
一个宫女神色慌张地冲进来,「娘娘,小爷叫人打了。」
晴娘娘霍地站起身,「什么?小囡……」说罢竟也未曾理会莲生,径自冲出厅外去。
莲生自然也只能起身跟上,心里却有点狐疑:「小囡」?
如果她没有记错,这个称呼,南方人的怡凤姑姑曾经告诉过她,是江南一带母亲对自己女儿的昵称。可是,堂堂皇子,怎么会有这样女娃气的小名儿?
到了厅前,正看见晴娘娘怀抱着一个少年垂泪。她紧紧地把少年的头搂进自己的怀里,一边悲苦地啜泣着,「你、你……你这不争气的孩子啊……为什么只知任人欺侮?那玉宫的也就算了、我们不去招惹……甚至连那一干太监狗腿子都敢支使你……」
莲生悄悄地问旁边一个宫女,才知道原来今天下学以后,这云宫的小爷被几个五六岁的弟弟寻了开心。他们本来在放纸鸢,不料纸鸢断线正好落在玉宫的屋棱上。却偏叫这小爷去帮他们取,让一干太监宫女在下面看笑话。这小爷也点背,竟然从屋棱上摔了下来,摔到玉宫地面。结果还叫玉宫的人打了。
莲生这才看见那身材颀长的少年,身上衣服早已脏烂不堪,关节几处还有点点血迹渗出。
「想这打人的主意,不是顾煊就是他娘。」她低声啐着,「不过,这小爷竟然反被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孩支使,莫非是个缺心……」
这句话没有来得及说完。
也永远不会说完。因为她已然看见,那从晴娘娘怀抱里抬起的那张脸,赫然是顾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