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陆 缘起（新）（一）（1 / 1）
「人们常常用『翩若惊鸿，矫若游龙』来形容美好的姿态，今日一见，原来世间真有如阁下一般的女子呢。」
少年清澈的声音响起。她蓦然回首。夜色将尽未尽，一钩残月坠于地平线上。破晓之处，少年朦胧的笑颜如晨星耀眼。
于是，你记住了这样的一个初遇。
你听见历史锈蚀的齿轮开始在暗中吱呀轮转，所有舞台上的主角终于汇聚，宿命的轮回不可逆转地开启。而一切均缘起于一个少年和一个少女的相遇。你明白一切都已不复昨日，也再无法回首，不管日后的一切在后世人的记载中，将有多少人拍案称奇，而又有多少人，将扼腕嗟叹。
女孩眨了眨那双如同黑曜石般璀璨的眼睛，语气不急不缓地答道：「公子谬赞了。只不过……」她打量了一下自己在晨风的凉意中瑟瑟抖震的单衣，又抬了抬踩于地面上的赤足——原本光洁细腻的一对玉足早已蒙了尘，连脚底板儿也被街上的碎石沙砾划出道道血痕——忍不住苦笑着调侃道：「不知道当初那位洛水畔的女神，是否也一如我今日这般落魄？」
来人笑了笑，正欲说什么时，却听见一声呼唤——「莲生——！」
「炻哥哥！」莲生喜笑颜开地看着快步走来的顾炻，一声轻呼亲昵地脱口。
「四皇子。那么想必这位就是赤莲公主了。」一旁的少年见到厮认的两人，利落地单膝跪下就地行礼：「严晓星参见四皇子、赤莲公主。」
顾炻仿佛这时才发现身旁有人，伸手虚扶了一下：「是严公子啊，无须拘礼。方才我还来不及和你道谢呢。」
莲生好奇地打量着他们，发现两人都穿着淡黄色的紧身便衫，想必是同船参加龙舟赛的。想起这个，莲生急问道：「后来龙舟赛得如何了？炻哥哥那队可曾夺得锦标？」
顾炻摇摇头：「原本快结束时，挂锦旗的标杆突然倒了。所以赛事中止，父皇先起驾回宫了，命我和焌儿留下来找你。」然而他没告诉莲生的是，往年的赛事里，若没有船队夺得锦标或是锦标落水，都会被视为极端不祥的预兆。而此次标杆倾倒，更是引起轩然大波，凌帝提前回宫也是为了调查此事。
转头，他又对一旁的严晓星道：「刚刚标竿倾倒之际，龙舟来不及变向，多亏了严公子你及时转舵，才免去了舟毁人亡的噩运。」云淡风轻的几句话，却描绘了难以想象的惊险。想当时龙舟之速如风驰电掣，能在迫在眉睫的时刻，力挽狂澜，可见也绝非等闲之辈。
少年此时如和风一笑，「四皇子言过了。四皇子当时凌空排开标杆、救下杆下小童的义举才真是让晓星感佩。」
莲生懊恼地暗忖：看来她不在时，错过了一场好戏啊！又少不得暗暗地给顾炘头上记上一笔。却听得那厢顾炻道：「听令尊严将军说，公子七月就要随军屯驻北疆了。」
少年点点头，「不错。家父年事已高，两位哥哥又在朝中供职，晓星愿替父兄之责，为我皇镇守北疆。得以在临行前结识四皇子，还有……」他若有若无地看了莲生一眼，「赤莲公主，晓星荣幸之至。希望日后青山绿水，后会有期。」
说罢施礼告别，只留下莲生与顾炻。
两人相对，默默无语地站了一会。
直到莲生猛地打了一个喷嚏，顾炻这才微叹一声，低下身子：「似乎，我们每一次见面，你都是这个样子呢。」说着，又像最初见面时那样，轻柔地握住了女孩的脚。
当看见那些渗着血的伤口，他忍不住皱了皱眉，道：「沙子嵌进去了，必须要弄出来。可能会有些痛，你忍一忍。」
莲生只觉得顾炻手指的动作，像暖绒的羽毛一下一下地划过自己的脚底板，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炻、炻哥哥……别、别，好痒！」又看见顾炻从怀里取出的白色丝绢，「呵呵…哈…那、那么好的手绢……哥、哥哥可真舍得……哈…」
听见那娇俏的笑声，顾炻呼吸一紊，忙用力握住莲生挣扎的小脚，夹在怀里、用丝绢包了伤情较严重的那只。随即解下外袍，披在了莲生削瘦的肩膀上。
莲生怔怔地看着顾炻修长秀颀的身子背对着她，蹲下在她身前：「炻哥哥，你这是……」
「上来罢。」莲生没有动作，顾炻又微微侧了脸，重复了一遍道：「上来罢。对你，没有什么舍不得。」
走了没有几步，身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响起——来人却是顾焌。
「四哥哥，可算把人找到了！」顾焌翻身下马，却在靠近莲生时闻到扑鼻一阵酒气，忍不住又气又笑道：「酒鬼。」可在看清莲生的落魄惨状后，忍不住勃然变色道：「是谁把你弄成这个样子的？！」
莲生伏在顾炻背上，不知何时又是一副神智模糊、口齿不清的醉酒状：「焌弟弟你来了啊……咦、你看上去怎么那么生气？你生气了…？你怎么总是在生气？」又自言自语道：「噢……我知道了……定是炻哥哥背我，你又看不过眼了……是怕我们这个样子被看到，会有人说炻哥哥的不是……」
没想到顾焌却猛挥了一下手中马鞭，怒叱道：「谁？！谁敢说莲姐姐和四哥哥的不是，我第一个不饶！」
不料莲生脸上却露出了百思不得其解的痴呆神色：「你真的是焌…焌弟弟？不、你不是焌弟弟。焌弟弟才不会叫我姐姐、还帮我说话咧……」吵着嚷着说眼前的顾焌是假冒的。
「我……」顾焌语塞。要他告诉莲生，这段日子以来她在学业和武艺上的出类拔萃已经完全将他折服、他已打心底里视她为姐姐这样的话，他是万万说不出口的。
「焌儿。」顾炻体贴地替顾焌解了围：「你还是先骑马回宫，禀告父皇一声。」
「那你俩呢？」
顾炻看了身后人一眼，道：「莲生怕是醉得不清，不宜骑马。就让我背她回去罢。」
于是，深宵静谧的街道上，两人沿着河畔走着。
十三岁的少年顾炻就这样背着小莲生，一路走走停停，不时地对女孩醉梦里手舞足蹈的呓语应和上几句。
「炻哥哥、炻哥哥……你、你的衣服上是什么香气呀……好好闻喔……」
「嗯？……噢，大概是最近在炼的『白石冷玉膏』的味道罢……」
「白、白石冷、冷玉膏？用来干嘛？可、可以吃吗？」
「是药。活血化淤，去腐生肌。外用。」
「啊……好、好厉害……不愧是、是我的『仙子哥哥』……」
「……莲生，你喝酒了。」
「嗯。（老实地点点头）我喝了好多、好多酒……我是个坏孩子……仙子哥哥，你说、你说——娘她会不会生气打我？」
「……不会，莲生一直很乖的。」
「不！我不乖！我没有听娘的话……娘叫我不要去管那些事的……呜呜…娘一定生气了…她一生气就会不要我的…」
「……别哭了，天下没有母亲会不要自己的孩子的。」
「那……仙子哥哥的娘呢？」
「很早就去世了……」
「（突然大叫）顾炘这个臭东西——！我回去要像打蟑螂一样打死他、打死他！！」
「好、好好，打死他。（无奈）」
「唔……糟了，我把老太监的钱花光了，回去还得还他……真讨厌…那个抠门的老太监…（嘟嘟囔囔）」
「好好……炻哥哥替你还。（黑线）」
「哈哈哈……真的？仙子哥哥真好！！——啪啾！（一口亲在了顾炻的脸颊上）」
「……」
「……」
「……」
那一夜的月光，把两个人交叠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事情，办得如何了？」
「已经按计划进行了，而且，也成功地让她看见了。」
「呵，不错。接下来，就该把那个东西送过去了。」
「……大人，恕我大胆，那个东西到底是……」
「闭嘴！我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无谓的好奇，可是会要人命的！」
「……是，我明白了。」
一回赤城，莲生就病倒了。原来那夜顾炻背上的胡言乱语，也是因风寒高热引致。
「叫你不听话，小小年纪，大半夜地学人喝酒，活得不耐烦是罢！」床前，不耐地站着一袭赤云珠锦霞衣的凌帝。「头伸过来！朕看看烧退了没！」
莲生一脸甜笑，乖乖地把额头伸到凌帝温暖如春的大手下。说实话，她倒乐得生病呢。如果每次风寒都能让凌帝不上朝、一大早就在房里陪着她，那她还宁愿多感几次冒呢。
「没昨晚那么烫了。……这几天，要是有什么想吃的，就告诉赵喜，吩咐御膳房做便是。」没听见莲生回话，凌帝斜觑一眼：「舌头给猫吃了？说话！」
莲生抿抿唇，软软唤道：「爹……」
「……嗯？」
「抱。」
话一出口，莲生就已经后悔了。她怎么会一时忘记凌帝一向不喜欢和他人有过多的身体接触，即使是他的子女。而她说这句话，难道…竟是在向他撒娇吗？
就在莲生为凌帝长久的没有反应而局促不已的时候，凌帝终于有所动作：他侧躺上莲生的床榻，一伸手将莲生小小的身子纳入了自己的怀中，然后从前面帮莲生把锦被盖实、掖好，避免风寒的侵袭。感受着身前、背后双重温暖的莲生，幸福地蹭了蹭。
「乱动做什么？」
莲生赶忙乖乖缩好，深深地嗅着凌帝身上的味道，仍旧是清淡怡神的莲花香气，「父皇身上好香哦……」
凌帝有点哭笑不得，看着蜷缩在怀中这团暖和的小动物，他说，「你啊，每天吃那么多，可是怎么还是这么瘦小。肉都到哪里去了？」
「要是吃得太重、太胖，父皇就抱不动我了……」
「胡说！不管你多重，朕都抱得动你！」
前来送药的赵喜本待推门进来，看到这一幕先是一愣，然后笑呵呵地把门掩上退了出去。就在凌帝与莲生静静享受着片刻的安宁与幸福时，突然闯入眼界的一样东西，将凌帝心中难得积聚的一点温馨冲得荡然无存。
「那东西…」凌帝面无表情地看着床头打开的书箧里斜插的一幅画，「那幅画，怎么会在你这里？」
「画？什么画？」莲生莫名所以地道：「噫，这是谁什么时候放在我这里的？这画上画的又是什么？」
簌簌展开的纸卷上，浮现出一位身着霓裳彩衣的女子，站在一月桂树旁回眸一笑，神态轻灵恬静，眉目婉约含情。画者功力显然高妙不俗，那画上女子栩栩如生，此时仿佛正欲衣袂飘飘地，走出画卷来。
虽然凌帝很快地就将画卷卷了回去，但莲生还是没有忽略那纸缘上三个蝇头小楷曰：「第五静」。
是吗，已经有人开始迫不及待了吗。凌帝看着怀中莲生渐渐沉入梦中的睡脸，面上表情波谲云诡。莲儿，看来这个短暂而幸福的父女游戏，很快……就要结束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