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伍 花街脱困(新)(完)(1 / 1)
这个少年,他想,这个少年是给他下了什么样的咒。
可少年却没有了进一步的动作。他好奇地睁眼看去,却发现对方已经退到了床尾,并且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盘腿坐着。
「……你、你这是在干什么?」少年的回答倒是万分干脆——「解穴。」
「刚刚被个歹人点了我七处大穴,将全身内力封死,害我不能用轻功逃脱。现在,我须得将丹田之气运行七个周天,才能将穴道冲开。在这过程里,切不可让人打扰我,否则要是走火入魔了,我可不保证发生什么事。」说完,也不理停云,径自运起功来。
而那窗外让人脸红心跳的响动还在继续。
停云瞠目结舌——在这种环境下竟然还能专注至此,这少年还真是……然而将今夜的经历想了又想,终是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于是小心翼翼地爬下床榻,独自守候在窗前。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竟然会选择相信,并且守护这个突然闯入的陌生少年。就像一枚误入他世界的绯色花瓣,当其他一切事物都是凝滞的、失去意义的灰黑苍白,只有它飞扬跳跃着唯一一点的鲜活色彩。
「或许这么美丽的物事,无论是谁都会想要珍惜地捧在掌心的罢。」他只能这样解释连自己都不明白的心情。
心绪纷乱间,也不知在窗前站了多久。
直到房门被「轰」地一声粗暴打开,倏忽涌入了十数个凶神恶煞的护院。
除了最初时朝床榻处投去的心惊的一眼,停云再也没有流露出慌乱的神色。
相反,他很镇静。
微眯着眼,他逐一扫视过室内的人,最后把目光投注在为首的荼蘼夫人身上:「这都什么时辰了?妈妈可知,扰人清梦是相当失礼、让人不快的!」
「若不是你实在太野性难驯,我倒是挺欣赏你小子这胆色的。只可惜……」荼蘼夫人「嘿嘿」冷笑两声,喝道:「给我把他捆起来,送到暖香阁张大人的房间!」
遭此□□,停云当机立断,砸碎了近旁桌上的茶杯,手执碎片抵于喉间,厉声道:「夫人最好解释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竞标明明说好是三日后进行,现在这是什么意思?!劝夫人收拾好你的爪牙,咳咳、否则……就别怪停云不识抬举、叫夫人人财两失!」
见状荼蘼夫人只是冷笑道:「停云小蹄子,就你那点也称得上伎俩?你以为,我真会留你到三日后砸我的场子?今天你会这么安分、乖乖上场献艺,也不过是为了拖延到三日后。」闻言,只见停云原本已无多少血色的脸颊更添几分惨白,想是荼蘼夫人此言虽不全对亦离所中不远矣,「停云,你自以为很了解这行当了,可却不知道这一行有所谓『暗标』!」
「……所以,」停云惨笑着连连摇头:「今夜的献艺,才是真正的『竞标会』?」
缓缓环视四周一遭,此时那为长年病痛而苍白了的、清秀的容颜因为破釜沉舟、壮士断腕的决意,而焕发出一种绝然而凄美的光辉。只听见停云沉声道:
「我本汴州富商幼子,原非教坊乐伶,更非卖身青楼之辈!今年七月与家中两位兄长进京,只为十月的甄英考核能高中榜首。不料两位兄长妒贤嫉能,忌我与其竞争,甫进京就暗下迷药,将尚在昏迷中的我卖与此清风妓馆!」说到此,因为情绪激动,他又咳嗽起来。
「荼蘼夫人,你经营此丧尽天良的行当不说,还酷刑毒打,无所不用其极,动辄拳脚相加。当初我为求活命,才不得已签下卖身契。不但如此——」说到这里,他脸上浮现出极其憎恶痛悔的表情,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还用某种会使人产生药瘾的药物,控制我与那些和我一样不顺从的少年,致使无人敢脱离清风馆,日久天长,皆顺从之!荼蘼夫人——你诸恶作尽、罄竹难书,终有一日必自食其果!」
喘了一口气,他平静地道:「不久之前,蒙他人一言以当头棒喝——同为『幽于圜墙』之人,我自忖虽无太史公『究天人、通古今』之绝艳惊才,却也深知『积威约之渐』的道理……之所以苟且偷生至今,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当众揭露荼蘼夫人的罪行!
虽然此次事败,但这三尺病躯却也绝非能让人轻易污辱得去的!今日,我胡珀就以这轻于鸿毛之命,亲践『士不可辱』的谶理!」
说罢,便推开窗子,就欲自小楼上纵身跃下——
「吵死了……」
一声慵懒的、带着浓重不满之意的轻灵之语,让室内除了停云以外的所有人都怔住了。就连停云——或者叫胡珀,也僵滞了身形,停在窗边。
先是两个纤秀的指尖散漫地撩开白纱床帘,一张玉颜犹自半露,半阖的星眸已似笑非笑地投向荼蘼夫人等人,拖长了声线道:「这睡得正熟呢,大半夜的,哪里来的一只母鸡、却学起公鸡来打鸣儿?好生讨嫌……」
其实,早在停云将杯子打破之时,莲生就已经将穴道冲开。之所以一直隐忍不发,一是因为事不关己,多少有点在旁看热闹的意味;二则也是好奇停云究竟会怎么应对。
及至停云说起那番话时,她才忽然意识到他已经定计于鲜、决意自裁了,却也忍不住苦笑:这番话,不明摆着就是讲给躲于床帘内的她听的么!这个停云,自己要死也就罢了,临死前竟然还不忘把她拖下水——清风馆用药这么件大头条叫她给听见了,他要这么死了,今天她还想轻易脱身么?!
乍见停云房内还有他人,饶是荼蘼夫人也不禁有片刻慌乱。然而她很快就平静下来,冲着莲生面露阴狠之色:「阁下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我住的是停云的房,睡的是停云的床,」仍旧好整以暇地躺在榻上,莲生倩然一笑,「妈妈说…我是谁?」
闻言荼蘼夫人大惊失色:「难道你们两个已经……」忍不住看向一旁的停云,他不知为何红了脸表情呆滞,却也没有出口反驳;又见两人俱是衣冠不整,心下不由得更信几分。
这少年将他们的对话从头到尾收于耳里,已是犯了死忌;想到她辛苦栽培了这么久的停云还没回本竟然就让他捡了现成的便宜!张大人那边早就发话,一定要是没□□的处儿,那那五百两银子……愈想愈觉得怒火中烧,荼蘼夫人锐声咆哮道:「我不管你是谁!今天你别想活着走出清风馆——」
「我劝妈妈别冲动,冲动容易上火……」
上一刻,少年尚且还正慢悠悠地自床榻上起身;下一瞬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一片白影若电光闪过,定睛看时,少年已赤足负手站在房中间,神态自若,右手两指间还钳着一个亮闪闪的物事。
却见荼蘼夫人惊慌失措地以手抚耳:「我的珥珠……什么时候……」
少年却兀自笑眯眯道:「这一次我既能摸掉你的珥珠,下一次也就能摸掉你的人头……这话,妈妈是信也不信?」
没想到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哥儿竟身负如此高深的武艺,当下荼蘼夫人也不敢轻举妄动:「……你到底想干什么?」
少年在房中踱了几个来回,这才道:「我是个过客,本也没想掺和进来,更无意与夫人为敌。……这样罢,今夜妈妈和那位王大人的生意显是做不成了,不如就成全了在下,给我一次机会,就此让停云脱了籍罢……」
「你……」「你!」不光荼蘼夫人,就连胡珀也惊诧脱口。
眼前的少年虚虚实实,似真还幻,就连浸淫风月场多年的荼蘼夫人也不曾见过这等人物,只得换了另一副生意人的和气嘴脸道:「既然,公子与停云情投意合,老身自也是乐见其成的。只不过若要算上王大人那边的赔礼……这赎金恐怕至少也得千两纹银了……」
「一千两?!」
莲生啧舌。慌忙将老太监的钱包掏出来,却只抖出叮叮当当几个铜板。在一片讪笑声中,她懊恼地摸索着内襟,却触到里衣口袋儿里的一个硬物。是呢,还有这个物事。
「妈妈,千两纹银在下恐怕是拿不出来了,方才真正是捉襟见肘,叫大家见笑了……不过,」少年手腕忽又一翻,抖出一块牡丹祥云纹样的紫棠玉玦在掌心呈上:「我想此物的价值……应远远不止千两白银!」
甫见那紫棠玉玦,荼蘼夫人眼内精光一盛。忙命人取将过来,细细于掌心鉴赏。
看见她的神色,莲生知道事已成了一半了,但嘴上还是问道:「不知此物夫人是否还瞧得上眼?」荼蘼夫人什么话都没说,只低声命人取了停云的卖身契来,交到她手上。「只有这些吗?」得到停云的首肯以后,在荼蘼夫人等的呆若木鸡和停云的怔愣中,莲生双手微一出力——
纷纷扬扬的纸屑如雪片般的四散飘飞中,莲生轻盈地跳上窗棂,回头大笑道:「妈妈,下次扮母鸡时,可千万记得别半夜起来打鸣儿呀~哈哈……」说罢身姿翩然,直落地面——
众人还在为那句语焉不详的话百思不得其解,胡珀追至窗前向下看去时,少年已然安稳地落地了。「喂——那个、等一等——我、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闻言,少年离开的脚步顿了顿。随即抬起头来,笑靥若春风开展:「韩信的韩,澹泊的澹。我叫韩澹。」
那个笑容,当很多年后他再次回想起时,依旧栩栩如生地刻画在他的记忆间,黯淡了此去多少寂寂等待的光年。
灿烂得痛澈心肺;美好得无以复加。永远生动,永远鲜活。
一如最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