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伍 花街脱困(新)(二)(1 / 1)
「一个教坊乐伶……」良久,太子开口了,声音略有些不平稳,想是受了很大的震动:「没想到连一个教坊乐伶都能奏出这等琴音……我真是……我真是……」
莲生没有说话,却只是仰首饮尽了最后点滴残酒。放下杯子,她起身欲行,脉门却兀地被扣住——
「是要我动手,还是自己乖乖坐下……?」也没有看她,顾炘面不改色地饮着杯中酒,嘴里却低声吐出威胁的字眼。
莲生醉眼迷离地俯身凑近他的脸——登时一股酒气喷来——似是费了老大的劲儿,她才没有咬到自己的舌头:「上、上上上个茅房都都、都不行儿?」
顾炘似笑非笑地反问:「又想尿遁?」
没想莲生反倒乖乖地坐回原位了,朝他憨憨一笑:「是、是是让我自己尿遁,还是尿、尿尿——尿你身上,你自己选罢。」
太子摇头笑叹道:「炘弟,莲生以前没喝过酒,现都醉成这样子了,你且让她去罢……」顾炘这才皱眉松了手,转头却又吩咐身旁的小童跟上。
那小童领着莲生,在偌大的楼阁间转悠。也不知道穿过了几重院落,转过了几道回廊,才找到了一个僻静的茅厕。一阵酣畅淋漓的释放之后,莲生这才起身,心满意足地随小童往回晃。许是真的初次宴饮不胜酒力,莲生竟然直照着迎面而来的另一个托着酒水的侍儿撞上去,那侍儿避闪不及,只听得一连串清脆的杯盘碰撞声——
「啊、公子!奴、奴才大胆,冒犯了公子,望公子恕罪——」那侍儿诚惶诚恐地跪下,见莲生目光呆直地盯着绯衣和白靴上被酒水喷溅之处,又赶忙道:「奴才不慎,定会赔公子的衣鞋谢罪……」
「……『赔』?」莲生俯身以两指掐住那侍儿的脸颊,左晃晃,右晃晃,然后笑嘻嘻地大着舌头道:「那恐、恐怕得你这一身细皮来赔、赔,还差、差不多……」
闻言那侍儿与身后小童俱是一怔,却不知眼前这主儿究竟是来者不善,还是借醉发酒疯。直到两人脸色发白、冷汗涔涔了,莲生这才嫌恶地一抽手,甩了甩,恨恨道:「无趣的腌臜物……想那一身白皮也不是什么好货……罢、罢了,把把、把衣服给老子脱、脱脱下来!」
那侍儿如闻大赦,哪敢二话忙忙就把外衣脱了下来。
莲生把身上沾了酒渍的外袍甩在地上。又自从顾炘处讨要来的荷包里掏出几锭碎银,丢到脚下,吩咐道:「去,赶紧给爷掏弄件干净衣物回来!」说罢接过侍儿呈来的外衣。
那侍儿接了银子却不马上走,面露难色道:「可奴才这会儿没穿衣服……」
莲生眼睛一吊,指着地上撤下的衣袍,嘴里喷着酒气道:「本以为仅仅外皮儿是花瓶罢了、不料脑子竟也只是摆着好看——赶紧穿上,去!若迟一刻爷染了风寒…不要你小命——!」
骇跑了侍儿,莲生又转身笑眯眯地道:「要…要不要爷亲自帮你换鞋呀……?」话未说完,只见地面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双小靴,小童早已不知所踪。
一阵冷风侵袭,莲生打了个寒颤。刚想披起衣衫,却闻到手中物一阵浓烈的脂粉气味。满腹烈酒的莲生终是无法忍耐,蹲下来吐了个稀里哗啦,半晌才直起身子。
深凉的夜色,如紧致的丝缎包裹着因酒精的烧灼而发红发烫的身子,引发皮肤灼热的战栗。荼白单衣的少女绯红着双颊,星眸紧闭,斜倚着回廊的阑干,任由夜风纠缠她如墨的青丝。
然后,那双眼睛慢慢张开了。却奇异地消褪了片刻前娇憨的醉意,只剩下瞳仁里两点清寒的星芒。
比所有的星辰还要夺目,比无语的苍穹还要深邃。
微微绽露一丝灵动的笑意,只听少女喃喃说道:「你万万不会想到我没有离开清风馆罢…让那人穿去我的衣裳,也够你上街一顿好找了……呵呵,让我拭目以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好事』罢……?」说罢,也不去管地上那些被吐得一塌糊涂的衣物,径自朝远离欢场的东厢走去。
经过某扇青纱窗前,房内传来几声经过压抑了的、苦痛的隐咳。她停下脚步,似是就着迷离的夜色微不可见地笑了一下。
抬手轻推门扉,一个闪身掠入了房中。
更深时分,榻上的人儿悠悠转醒。
闪光的浮尘,在红烛的暖光里,黯然起舞。精美的雕花窗棂,在摆放着瑞兽香炉的案上,投射下曲折而繁复的影子。
他定了定惺忪而失焦的视点,看清了屋子里的摆设——一如既往的富丽俗艳。光影鲜明地分割着室内的景物。那深不可测的阴影里,一朵朵猩红如血的暗花正惨然怒放。空气里,充斥着那花朵隐约沉浮的香气。
那种,甜蜜到让人恶心的颓靡香气。
他失望了。再一次。
他咳嗽了几声,轻轻地。
顺手拿过榻边案几上的铜镜,以苍白无力的指尖轻抚铜镜背面的刻痕——
八个正字,还差一笔。三十九天。已经足足三十九了么……
「三天……还有三天……不快点的话……」
外间传来响动。
他没有抬头,径自隔着绘了清雅墨竹的屏风、以沙哑的声音吩咐道:「深雪么……把药放在外间的桌子上就行了……我过会儿吃……」却没有听到回应。
等他意识到不对头时,忽见黑影欺上他的床榻,一双沾染了酒气和霜夜寒气味道的手已然捂住了他的口鼻!
「请阁下别动,也别叫。」
清冷低柔、却充满压迫性张力的声音响起在耳畔,一字一句说得极缓慢而清晰,辨不出男女,只觉得异常年轻。却有种让人不得不听从的严酷。
他张大了惊恐的双眼,瞪视着眼前这个只着亵衣亵裤、大胆登堂入室的「登徒子」,却听见来人道:「在下既非劫财、亦非劫色。只是不幸落难,才逃脱至此。同是天涯沦落人,相助何必曾相识。只要阁下微一援手,收容我在此一些时辰。兄台,意下如何……?」
闻言,他本想开口问来人是否也是被清风馆逼良为娼者,但现下情势如此,只得僵硬地点点头。
确认他不会张口呼救以后,来人慢慢地松开了手。他这才有机会详尽地打量眼前人——原来只是一个少年,单薄的荼白色亵衣、裤脚下甚至光着两只粉雕玉琢的脚丫。换作他人身上只觉落魄的装束,也遮不去他如夜明珠般的柔光,灵动的黑眸与跳脱的青丝交相掩映,举手投足间皆是尊贵非凡的气质。
心生怀疑,他仔细打量来人身上的那件单衣——竟然是冰蚕雪丝!纵然他不事农桑,也知道这布料有多名贵,可它竟然只是眼前人身上的一件亵衣!
他怎么会天真到误以为这少年和自己一般出身!
「……哼,什么『同是天涯沦落人』!公子还是莫要拿停云耍笑的好…咳咳、咳……若公子再不自重,可就莫怪停云下逐客令了!」
闻言,莲生挑了挑眉,似是有点惊异传闻中的停云公子竟是这般烈性。转而笑道:「怎么不是?相知之人,必有相似之处。公子的琴音告诉我,这又是一个『幽于圜墙之中』而患不得脱的人。」
「……『幽于圜墙之中』……」茫然自失地重复着,停云的神色忽然一凛:「你刚刚也在那群酒客里?」想到眼前的少年竟也和那些出入清风馆的嫖客一丘之貉,他忍不住拿了又寒心又幽愤的目光看他。
莲生却仍旧嘻嘻哈哈地调笑道:「你这人倒挺有趣儿的。嘴上眼里都跟对杀父仇人似的,可身体的表现却『热情』得直让人招架不住啊……」
「咳咳咳咳咳……『热』、『热情』?」直到这时,停云才发现此时两人是以怎样暧昧的架势躺在床上:少年整个身子都几乎压在了自己胸腹处,单膝跪在他的两腿之间,而自己的手竟然好死不死地搭在了他的腰处;一番纠缠,两人的衣襟都有些许散乱,黑发纠缠着散落于锦榻,营造出一种颓糜的旖旎。
羞恼急怒地撇开头,停云愤然道:「快起来!咳咳、离开我身上,离得越远越好!」却听到对方语气古怪地道:「你真要我起来?」
「这还有什么真的假的?!起来起来快起来!」
「噢……」莲生拖长了音调,一边直起身,然后毫不意外地听见身下人的一声痛叫——「哎啊!」——原来却是胡珀的头发缠住了莲生衣襟的襦绊,莲生的身子一后撤,就直扯得他头皮生疼。「你、咳咳、你方才明明看见……为何、为何还扯得如此用力?」
「耶?适才我不是征求过阁下的意见、而阁下也很迫切地同意了么?怎么这会儿反倒……」一番调侃说得停云急怒攻心,又羞又窘,情急之下劈手就欲操起一旁案几上的剪子。见状,莲生忙抓住他的手:「诶、诶,别冲动嘛……大不了你说一声,我这不就来帮你弄吗?」说着又倾身俯回,开始全神贯注地低头理顺那些纠结的牵绊。
少年靠得很近。
柔软的黑发顺势倾泻在他的胸口、脸颊,随着他的每一次微小的动作荡漾、引发细碎而战栗的触动。少年的领口有些微的滑脱,敞开成羞涩而撩人的弧度,像是某种无言的诱惑。
丝丝缕缕沁人心脾的暗香弥散开来,欲拒还迎地浮动。恍惚间,怦动了他的心。
某个时刻,身上人的动作一瞬间僵直地凝滞了。他也随即警觉地侧耳倾听起来。
等待了好一会儿,一连沓凌乱的脚步夹杂着酒鬼的醉语自窗前经行而过。他松了一口气,向少年解释道:「没事了,是临间的轻尘。」
闻言,少年忽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才又复低下头去。
然后,空气开始变得暧昧而微妙的寂静。
而在这片朦胧的寂静中,隔壁却突然响起了□□声。一开始,只有细碎的两、三声;不多时,那又似痛苦又似狂喜的声音越来越响,少年的呐喊、男子的闷哼夹杂着床榻摇摆的吱呀作响声。
他早已听得双颊通红。少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了?脸咋这么红?」随即很快地领悟到与那些「奇怪」的声音有关,于是又问道:「那是怎么回事儿,隔壁?」
「『怎』、『怎么回事』?公子也是出入清风馆之辈,又怎会不知晓隔壁是怎么回事。」见少年还以锲而不舍的好奇目光盯着他瞧,像是不打破砂锅誓不罢休一般,停云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就、就是『那』回事儿呗——除了床第之事,这污秽之处还能有哪回事儿?!」说罢又气喘吁吁地剧咳了几声。
「噢……」又是一个意味不明的的感叹,少年低下头继续手中的活计。
半晌,才又略显别扭地问道:「那、那你是不是已经…已经跟别人做过这种事了?」
停云一怔,随即冷笑道:「放心罢,清风馆的头牌清倌在没有公开拍卖之前,都只是在一旁学习床第技巧而已。所以,暂时我这身体…还是干净的。」他本可以不解释的。他也一向不屑于解释。可不知为何,他心里就是不愿意眼前这来路不明的少年对他产生误解,他甚至有点害怕:若他也用和旁人一样的目光看他……
「噢?还有这等事?看不出来,那荼蘼老鸨竟然如此敬业。」少年却仿佛对这话题产生了天大的兴趣,直缠着他道:「快给说说,都有些什么技巧?」
没想到少年竟会提出这个问题,他几度开口,都讷讷无语,最后干脆赌气道:「这种事情,教我怎么说啊?!」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不是摆明了「这种事情只能做、不能说」的意思了嘛?
不知何时,头发和襦绊的死结解开了。可是少年没有退下,反而不言不语地伸手,将床柱两侧的铜鹤嘴帘钩放下。两重白纱阻隔了外界的同时,也让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更加诡谲难耐。
在这方狭小的空间里,他忽然觉得没有来的口干舌燥、心慌意乱。想挤出点词句问对方意欲何为,却发现喉咙里竟干涩得发不出一点声音。四肢竟似也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
这个少年,他想,这个少年是给他下了什么样的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