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叁 曜宫岁月(完)(1 / 1)
明天开始新章节的连载。在曜宫,日子总是过得飞快。
移住曜宫以后,她没有发现生活有任何不同寻常的变化——至少就目前这三个月看来——甚至,和师父朝夕相处的时间也没有因此延长。
三个月来,她倒是得以近距离地观察师父…也就是父皇的日常起居。
她并没有住在父皇平日就寝的东厢。每天早晨等她走出西厢,赵喜就会告诉她父皇已经上朝去了。那时,才刚刚响过四更,拂面的晨风里还带着昨夜草叶上露珠的湿气,整个赤城在东天暗红的霞光中悠悠甦醒。
父皇通常会在午后时分回一趟曜宫,有时也会和她一起用膳,问她早上读了些甚么书、练了甚么剑法。夜间父皇有时会召她去东厢的书斋侍读。父皇在批改奏章的时候,她就静静地在一旁读自己的书,偶尔也会趁机偷瞄几眼。
观察下来,莲生发现,凌帝批改奏章的时候有几个很有趣的习惯。
一个,凌帝看折子总是一目十行,脸上永远是不耐烦的一号表情。而他在折子上批注的,永远只有雷打不动的两样东西:要么是一个鲜红的圈,要么是一个鲜红的叉。
要是凌帝的右眉挑起,那估计是哪里又发大水或者闹蝗灾了;若是左嘴角牵起,则是哪里的官员贪污受贿或是将领克扣粮饷,而他则在盘算该杀多少人了;偶尔也会真正遇到一两件让他暴怒的事情,那时少不得又重新置办一套桌椅。
还有,若是他伸懒腰,神情愉悦地要莲生帮他泡杯碧螺春,则多半是今日的进度提前完成了。
这种种童心未泯的小动作,总会让莲生时时失笑。
而更多时候,凌帝并不在曜宫就寝。
这在莲生看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虽然她不懂男女之事,但早在她进曜宫之前,就已经知晓民间传说她这位父皇是「荒『淫』无道的暴君」、千年难得一见的「薄幸君王」。至于之前的「一日不见红则有恙」也是确有其事,只不过,「见红」除了杀头流血以外,自然还带着其它暧昧的意味了。
根据野史记载,凌帝登基后执政三年内,便幸过超过一千的女子。对于女子,凌帝向来是秉持「用过便丢」的原则,可怜许多女子只得见君王一面,而仅仅是那么一面,在得见君颜、承欢君侧的同时,就已经宣告了她们后半生冗长而黯淡的等待。
事实上,整个赤城里,能够得到凌帝长期召幸的嫔妃,应该不超过五只手指数目。但是从后人的记载来看,凌帝更为卓越的,恐怕还是他「御驭后宫」的能力——凌帝对待他的女人,绝对不会比对待他的敌人手腕更为仁慈,「动辄笞烙,尝以善妒刑其宠姬,剜其目,劓其鼻,剐其乳,悬其尸于宫门三日。后宫遂再无僭越争宠事。」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我将要讲述的,并不是个普通的后宫争宠的故事。
这天午后,莲生像往常一样,练了一回新学的剑法,沐浴后便躺下小寐一阵。
正睡意迷蒙,赵喜来传旨意,说是凌帝要见她。于是忙忙地下床,衣也未披,发也未结,赤着小脚「噔噔噔」直奔书斋而去。
「父皇——!」莲生像一只轻盈的雏鸟,拂开书斋的门,步履跳脱、姿容愉悦地直奔内室——那里除了坐在正中的凌帝,还侍立着四个少年。
莲生一见有旁人在,这才觉察到自己的仪容举止有诸多不当,但还是很沉着地屈膝行礼:「儿臣赤莲见过父皇。」同时目不斜视地迎向凌帝,对那四道不同动机但同是探究的目光视而不见。
「平身罢。」凌帝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今儿叫你过来,是因你已在曜宫呆了有一段日子了,也是时候让你见见你的几个兄弟了。」
这时莲生才知道,原来那四个风貌各异的少年,正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
「顾煊(音宣),顾炘(音心),顾炻(音石),顾焌(音俊),这个就是朕新封的赤莲公主。她是光护元年六月的生辰,较顾焌稍大。」
「这可真是天上掉下个莲妹妹。」随着一声轻佻的浅笑,身着祥云紫鱼鳞暗纹锦缎长袍的少年款款行出一步,向莲生作了一揖,「煊哥哥有礼了。」
莲生也正待欠身还礼,少年已上前一步,伸手扶住她。莲生只觉得手中被塞入一块冷硬的物事。「好妹妹,不用还礼了。」煊仍旧假意搀扶着莲生,似是察到莲生惊异的目光,突然抬头朝她勾唇一笑。
这少年也不过十三四岁的年龄,然而这一笑,却不知从何处侵染了如此多的邪气。面目里倒有八分似凌帝,那邪邪的笑也确有几分凌帝的影子。只是,莲生却隐隐有点脊背发凉的感觉。
透过这个名叫煊的少年,她隐隐可以看见一只兽。那贪婪而残忍的眸光,正是那兽透过煊的眼睛紧紧追逐着她。
思及至此,莲生手里一紧,忙忙不动声色地把手中物事纳入袖中。
「顾炘,你还愣着做甚么?」
忽闻凌帝不耐的喝斥,莲生将目光投向少年中身着白衣的一个。白衣只是普通的棉布,没有任何花饰和纹章,细心看去,在襟袖处还有几处不明显的破损。身处华服少年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可是那少年脸上却并未有任何难堪、羞涩的表情,反倒一直带着甜甜的浅笑。
此时,顾煊正推搡着白衣少年,「咋了?看见我们水灵灵的莲妹妹就傻啦?」轻蔑的语气里写满鄙薄,「哦,不说我倒是忘了,你本来就是傻的嘛。哈哈……」
这个少年,想必就是宫人传说患失心疯的三皇子了。
被猛地推搡出列的少年,听了煊尖刻的讽刺,仍旧嘻嘻地笑着。他好奇地看着眼前的莲生,一双清澈的瞳仁像微风拂过的春水,泛着粼粼的波光。修长的睫毛扑朔迷离,竟比女子还要妩媚。
少年看着莲生良久,才问出一句,「你是谁呀?」
「炘哥哥,我叫莲生,是你的妹妹。」莲生好脾气地回答着。
「妹妹?」少年偏头想了想,然后仿佛突然记起什么,开始在自己身上上下翻找着。莲生好奇地看着,想知道他会拿出什么来。
「有了!」少年开心地笑了出来,一只手从怀里摸出一支光秃秃的青色树枝递给莲生,仿佛那是献了甚么稀世奇珍一般,期待地看着莲生。
莲生看着那摇尾小狗般的神情,扑哧一声笑了,然后接过树枝,道「谢谢炘哥哥!」
于是少年仿佛得到了什么上好的奖赏,笑着、步伐轻快地回了队伍,自然又惹来煊的一阵热嘲冷讽「真是『珍贵』的礼物啊!」
待莲生凝神看手中的青色树枝,却突然发现——那是一支竹枝。
许多纷乱的细节当下在脑海炸开。这竹枝……会有其它的含义吗?莲生惊疑地抬头望去,却发现在那人群中,那白衣少年正透过幢幢的人影向她投来了然的微笑。那一刹那,在他清澈而洞然的目光里,她却感觉到了一种怪异的不和谐感,这个人也许并不像他的表面所表现出来的那样,相反,有甚么东西正深深地埋藏在笑颜之下,被囚禁于那个少年清弱的躯体之中。
莲生仿佛一时陷入了沉思。
直到视线被突兀的人影遮蔽,她抬起头来——好一张苍白淡漠的容颜。
正如民间有歌谣,「天下十分好颜色,中有七分在赤城」——在赤城里,莲生见多了艳若春水、灿若晨星的人,他们中任何一个的美丽,都足以倾倒整个天下。凌帝自然是不在话下,纵然是顾煊,颜色妩媚也胜过桃花三分。
然而眼前的这张容颜,却深深地将她撼动了。其实这张脸并不美,五官无论哪处都不算精致。只因恍若不食人间烟火,平添了几许渺然仙气。
如此一张浅淡的容颜,每一道线条的勾勒、每一笔光晕的色泽,都仿佛浅得随时都会如淡墨在清水中晕开。若说顾煊是那瑰丽的工笔花鸟,浓墨重彩,缤纷馥郁,无论是色动京城的牡丹还是临水照花的芙蓉,都是盛气凌人、不敢直视的明艳,那么此时这人便正如那写意的淡墨,一笔一触,信手拈来,都是云雾缭绕的山岳,静水流深的河川,姿态淡泊,气息清浅。
来人也正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当看到地面上莲生□□的脚,他说,「光着脚这么久,不会不舒服么?」嗓音若风动佩环,泠泠生凉。
说着,他示意宫女拿来莲生的绣鞋,接过,蹲下身便要帮莲生穿。
「不、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径自拾起她的一只莲足,极轻柔地捧起鞋子帮她穿上了。手上怜惜的动作,倒像是捧着甚么稀世的珍宝。
「你……」莲生有点窘然,又有些羞赧。谁能想到这仙子一般的人物此时正屈膝帮自己穿鞋?
仙子抬起头来,淡淡地看了莲生一眼。又低下头去。
「我叫顾炻。」他说。
「四哥哥,她有手有脚,干嘛非要你帮她穿鞋啊?」
莲生朝这句带着坦率的、满含敌意的语声来处望去,却发现是那个一直袖手站在一旁的碧衣少年。此时他稚气的小脸上浓浓的剑眉正纠结着,一对星目也正带着审视和挑衅,直接地回视着莲生。
「嘻嘻……」莲生一下就乐了,「这位就是我的那位焌『弟弟』罢,果真闻名不如见面啊。」特地咬在「弟弟」二字上。
本来针锋相对的气焰顿时黯淡了不少。
「算起来,」莲生拍着小手道,「我还比焌弟弟大那么两三天,不多不少,焌弟弟还得称在下一声『姐姐』!」
「嘁,也不过两三天而已……」焌怯怯地抱怨着。
殿上的人都饶有兴致地看着莲生和焌。此时,莲生那双大眼正滴溜溜地转着,不知道又想出甚么鬼点子,可怜焌道行尚浅,定是要被整治一番了。
「听焌弟弟刚才的那句话,倒是在为炻哥哥报不平了?」莲生看了看刚起身、正站在自己身侧的顾炻,又看看顾焌。
「那是自然!」说道顾炻,焌的声音又高起来,「四哥哥是何等人物,你一……」停顿了一下,仿佛是在搜索恰当的词藻,「乳臭未干,对,乳臭未干的女娃,怎配四哥哥为你着履?也忒嚣张了!」字句都在维护顾炻,可见有多么崇拜他的这位四哥哥。
「确实。」莲生皱眉,似在思索,「让兄长为我穿鞋,似乎是不敬了。」突然展颜一笑,指着还光着的另一只脚,「刚刚见焌弟弟字句情真意切,一番尊敬兄长之心倒是真难得。历数这殿上之人,好像也就焌弟弟年岁辈分最小,凭焌弟弟如此至孝至义之人,想必定不会拒绝帮姐姐把这另一只鞋子穿上……」
一口一个焌弟弟,话未说完,已听见那厢顾煊爆出一声大笑。就连顾炻也露出一丝隐隐的笑意。
顾焌气得脸色一阵青红,「你……你大胆!我才不干!」
「炻哥哥……」莲生转过头去,噘起小嘴,露出一副乞求的可怜小狗嘴脸。
顾炻竟也十分配合,拿过另一只绣鞋,作势就要蹲下去。
「你!」顾焌气得说不出话,只得狠狠跺了一下脚,上前抢过顾炻手中的鞋,「咚」地一声单膝跪下,「脚来!」
莲生见自己诡计得逞,差点爆笑当场。见焌嘟着嘴气呼呼,别着脸不肯看她,莲生心中大呼痛快。这个有趣的焌弟弟岂非正是老天爷生来给她捉弄的麽?
「好了!」莲生一把夺过鞋子,自己穿上了,嘴里还不住,「说笑而已,哪敢真的劳驾焌殿下啊。」似笑非笑地瞥了顾焌一眼,「莫说今天我尚且还有手有脚,若说哪一天我这手脚突然不见了,我还真舍不得咧……」
顾焌还怔怔地跪在地上,等他领会了莲生话里的意味,又勃然变色。愤愤地拂袖站起,还不忘瞪了正在偷笑的莲生一眼。
待众人散去后,莲生回到自己在西厢的房间。
就着向晚夕照投入窗棂的融融暖光,她抖出袖中藏匿良久的物事,一声脆响,赫然滑落一件小小的墨色玉玦。向着光亮处一看,那墨玉竟然通体隐隐透出紫光,或者说这玉玦本就不是墨色,只是因那紫色过浓过醇,才在一眼瞥见时让人误认为是墨玉。
玉玦上镂空雕饰着牡丹祥云纹样,花样繁复,富丽堂皇,倒让人一见就联想到顾煊。因为贴着身体良久,此时这块还带着莲生温度的暖玉,隐隐有淡烟生起。
这块玉玦显然价值不菲,而顾煊却将之赠给不过一个初次见面的妹妹,难道仅仅只是见面礼这么简单麽?还是说顾煊对她别有所求?莲生不禁又想起那双兽一般的眼神。
既然说起见面礼,莲生又抽出另外一样东西——顾炘遗她的青竹枝。
再次细细地看过,莲生确认这是竹枝没错。这不是普通的竹枝,而是湘妃竹——这是种很特别的竹子,在枝干上会有点点如同泪痕般的斑迹,正是出自娥皇女英那个哀凄的传说。如果她没有记错,整个赤城只有那个太子的影宫……
莫非顾炘和太子有什么关系……?这竹枝,又有甚么特别含义呢?就连顾炘这个人,莲生都觉得难以捉摸——他究竟是真如传说中那般,得了失心疯,还是……?如果他是装疯,那么又是为了甚么?
再加上一个俯身为她穿鞋的顾炻……
莲生双手抚脸向后倒在床上,不知为什么,只觉得掌心下的双颊滚烫异常。
今天一幕幕场景、一个个男子都如同走马灯一样在眼前乱转。她并不知道,由此前去,她将经历一场毕生难忘的血雨腥风,接踵而来的屠戮与被屠戮,猎杀与被猎杀,即将如同壮丽的史诗画卷般,徐徐展开。
那时的她只是隐隐有一种预感:今天的一切只是冰山一角,这赤城的每一处都埋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必定还有其它的甚么正在暗中酝酿。当它拉开帷幕,粉墨登场之时,今日所有人的命运——在舞台上的或者不在舞台上的——都会如飓风海啸一般,急转直下。
然而,这毕竟不是一个十岁的孩子殚精竭虑所能思索解答的。在一阵阵袭来的兴奋过后的倦意驱使下,莲生终于怀着各种纠结缠绕的思绪,在夜色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