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贰 前尘往事不可追(二)(1 / 1)
这部分和下一章《曜宫岁月》都没有进行较大改动。请看过的殿们保持耐性,等待一下咯。莲生这一睡,就是整整九天。
这九天里,她在病榻上,发着高热,辗转反侧。沉沉梦魇却仿佛连绵不断的山岳横亘面前,而她就是那个不幸的、疲倦的旅人。步伐蹒跚地翻越着一座座高峰和低谷。
在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里,她总是看见那个红色的身影。一会儿是她和师父在梅花林里练剑;一会儿又是师父带她上观星台夜观天象。而等莲生醒来,再次见到凌帝,已经是十多天后的事了。让她始料未及的是,当她再次见到那个曾被她称为师父的人时,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地覆天翻,再也无法回到当初。
话说莲生被困影宫的次日,凌帝退朝后,在顿首斋里等了整整一个下午。
从影宫传来的消息让他更加暴躁不安。烦乱了一阵,他突然抬脚猛地一踹,沉重的檀木书桌轰隆倒塌,笔墨纸砚摔了一地,四处闪闪亮亮的碎片欲哭无泪地安静。
但是这并没有能纡解凌帝的戾气,只见他对着书斋外大吼起来,「好你个莲生崽子!出息了,啊,竟敢让朕纡尊降贵地候了你半日!十年前敢叫朕等的人,现在一个个都躺在棺材里!看来我不治你是不成了!」
说话间,抬腿就气势汹汹地往斋外走,恨不能马上冲到凉宫揪起那「莲生崽子」问罪。
然而,眼见着凉宫那飞起的檐角和爬满凌霄的影壁愈近,凌帝的步伐却愈慢。倒不是因为他气消了,而是因为他突然记起了那个住在凉宫里的「贱人」。
十年前的凌帝,并不是凌帝。
十年前的他名叫顾焱,字子焰,只是先皇众多皇子中不起眼的一个。生母是低贱宫婢的他,只是先皇一夜酒后乱性结出的孽种。从来没有受到先皇正视的他,在十三岁那年主动请缨,随大军前去平定北疆的叛乱。
没有人猜得透当年顾焱这样做的原因,除了他自己。有人认为顾焱想借此契机引起先皇的注意;也有说法认为此举不过是顾焱想借以逃避宫中争夺皇位的斗争。
无论如何,当顾焱以副将身份来到北疆以后,才发现原来军中的将领都是几位欲置他于死地的哥哥的手下。预先得到命令的将领们,自然会好好招呼这位他们从来不放在眼里的七皇子。在一次大型的战役里,顾焱奉命率领一支八百人的先行人马引开敌军的注意。
然而等他带兵孤身深入,深陷两万敌军的包围以后,却发现己方的将领并没有按照商定的计划,派兵支援。换言之,他成了弃子。在残酷的政治争斗中,一颗不折不扣的弃子。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已经远远凌驾于任何史书和传说之上。无法被描绘。亦无法被书写。在卷帙浩繁的史诗中它压着奇迹般的韵脚;在无数的民间故事和市井小调里人们一代代口耳相传。即使在千百年后的记载中,也闪耀着近乎神话的色彩。
史官云:「是夜,昊军帐中大宴。酒过三巡,一将醺然,曰『竖子尸骨寒耶?』众将哄笑,皆弹冠相庆。忽有小卒来报,然入帐伏地,久不能言。一将大奇,前驱探之,竟肝胆俱碎,已然惊骇至死矣。众将奇之,俱出帐以观。
彼时天现奇相,月大如斗。少顷,月中一影现。披发散甲,血流披面,须发皆赤。月光森然,彼人左手执剑,右手提头,犹为可怖。立有数将昏厥失禁,其状甚为不雅。待其人行近,左右皆惊,竟乃皇七子顾子焰也!子焰手提敌将首级,左手所执长剑剑身俱损,豁口断裂盖百处也。」
至此,「战鬼」的称号陪伴着顾焱经历了前后大大小小一百三十多次战役,立下无数显赫军功。
那时,他才十五岁。
如果不是熟知这段掌故的人,再看看现在这个沉溺享乐、清秀得仿佛手无缚鸡之力的昊凌帝,几乎不会有人把这个暴君和当初那个骁勇善战、令敌军闻风丧胆的「战鬼」联系在一起。
后来,每当她充满景仰向往之色,谈起这段荡气回肠的历史时,昊凌帝总是不以为然、若有所思地笑笑。
或许,在这个帝王看来,他在沙场用飞溅的鲜血立下的峥嵘战功,远没有后来他在通向权力巅峰的路上,不见血的战争中的胜利来得更为意义深重。或者说,兵不血刃地屠戮那些曾经蔑视过自己的人、曾经欺骗利用过自己的人以及和自己作对的人,更容易让他产生一种高高在上的成就感。
两年后,战争结束。顾焱被先皇敕封为:「烈亲王」。
这时,军队里掌权的将领几乎都已经被顾焱自己培植起来的心腹羽翼所取代。可以说,这是顾焱第一支真正意义上的亲兵。也正是这支军队,在日后顾焱对皇位的争夺中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而莲生的生身母亲,南妃,正是当日拥护顾焱起事的其中一员大将南飞鸿的独女南瑾。
「人类对于权利的欲望是无止境的。」以这样一句话,凌帝总结了朝代更迭的规律。
「师父不相信人性本善吗?」
「我相信人性。」凌帝巧妙地避开了话眼,「但我更相信人性的不可相信。」
见到年少的莲生仍旧似懂非懂地望着他,凌帝并没有更进一步地解释,「还记得我曾为你讲解过的,宋□□『杯酒释兵权』的故事麽?」
「徒儿不敢忘。」
「能够兵不血刃地化隐患为无形,赵老儿无疑是聪明的。」凌帝撇撇唇,「但是在我看来,那些将领则更为明智。人啊,要懂得凡事留有余地,不要做到极致了。身处风口浪尖,就要知道适时谢幕。比起杀身之祸,留下一个顶峰的背影,供人心存景仰的怀念,岂不失为一个善终?」
说完,凌帝意味深长地看了莲生一眼。
在凌帝看来,南妃的父亲,莲生的外公就正是那个因为不懂得适可而止、而最终不得善终的活生生的教训。
经过一年紧锣密鼓、血雨腥风的夺嫡之战,顾焱终于将其他几个兄弟打败。
那日,他亲率一百银甲骑士,直奔病危先皇的寝宫——曜宫而去。
看着千重赤红色的宫门在自己的喝令下渐次打开,奔驰在长长的汉白玉大道上的顾焱感觉自己正一步步向那个光芒万丈的顶峰靠近。之后,顾焱在密闭的曜宫里,与弥留的先皇进行了一场不为人知的对话。
这是一场父与子、君与臣的对话。更是一位伟大的帝王与另一位伟大的帝王的对话。只可惜对话的内容将永远不为第三人所知,只能深埋于历史庄严的尘埃之下。
随后,先皇传位于顾焱。次日,凌帝登基,改年号光护。
那年,顾焱十六岁。
正如历史上所有野心勃勃而多疑的君王,登基后的凌帝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铲除心腹大害,永绝后患。
据野史记载,对待那几个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凌帝丝毫没有手软,而是将当年他所承受的千百倍地奉还了。他曾命人将原太子的四肢砍下,泡入水缸中,仅留头部在水面。然后又让人在缸中放入数百条嗜血的毒虫水蛇。太子在哀嚎了三天三夜后,终于因失血过多死去。
对待亲兄弟尚且如此,更何况当年那些□□过顾焱的朝臣将领。那时的朝廷在凌帝令人发指的手段下被彻彻底底地血洗了一番。代替他们上位的,则是当年跟随顾焱起事的心腹将领。其中就有左参将南飞鸿。
南飞鸿,字翼展。出生于岑州一书香世家,祖上曾出过一位状元、两位探花。然而在这种家庭氛围熏染出来的南飞鸿却叛逆不堪,执意不愿走科举出仕的道路。与家人闹翻后,竟孤身一人出逃,弃笔从戎,投于当时镇北将军蒋骥的麾下。
在平北战争中,当时仍是一个小小副将的南飞鸿偶然结识了人称「战鬼」的少年顾焱。两人一见如故,结为忘年之交。从此,南飞鸿一心追随顾焱,替他在夺嫡路上立下了汗马功劳。
可是当顾焱登基称帝后,许多事情不可避免地改变了。身分地位变了,昔日刎颈之交的情谊也在不知不觉地改变。
的确,当年追随顾焱起事的将领都受到了慷慨的封赏,加官进爵,珍宝美姬,名利财富,应有尽有。顾焱从来不会亏待那些对自己有恩的人。
然而,坐拥巨富、位极人臣的南飞鸿却并没有因此满足,膨胀的占有欲反而让他对一些不该轮到他的东西产生了非分之想。
当初让南瑾进宫,也是出于压制南飞鸿的考虑,名义上虽封为嫔妃,实则是幽禁在凉宫的质子。本以为爱女入宫,好歹会让南飞鸿嚣张的气焰收敛一点,不料这武夫却以为小皇帝甘愿自降辈分,尊己为父,沾沾自喜,得意不已。
终于,这大脑萎缩的武夫在朝中一群小人的撺掇下,上疏凌帝,以凌帝「尚年幼,圣躬未明」的理由,奏请以「国丈」身份「摄政」。
「愚蠢!愚蠢至极!」十六岁的凌帝「啪」地把那本奏章甩到桌上,怒极反笑,「这老匹夫,脑子真进水了不成?枉朕三番五次保他,此刻难不成还真要骑到朕头上来撒泡尿。」
想到两年前还是推心置腹的兄弟情谊,此时却成了自己最大肘掣,凌帝不禁又气又恼,心中野火大作。思忖了半夜,凌帝果断地起身,唤来四名心腹侍卫,吩咐道:「你们,随朕去活动活动筋骨。」
气势恢宏的南府大门前,两名家丁正睡眼惺忪地守夜。
忽听得一声威严的喝令「开门!」,定睛一瞧,那身着火红披风、凤目玉面的,正是当朝的小皇帝。家丁也不敢阻拦,忙忙开了大门,让一行人进入。
不等家丁通报,凌帝带了侍卫直闯南飞鸿的寝房。此时已经时过四更,南飞鸿怀抱着娇美的侍妾睡得正香甜,指不定还做着他的黄粱大梦呢。只觉得手臂中一凉,南飞鸿凭着仅剩的一点武将的警觉,睁开了眼睛——
怀中美人儿已经成了无头尸,而床前似笑非笑正看着他的,不是凌帝是谁?
「『国丈』,睡得可好啊?」凌帝粲然一笑,转过头去,对身后四个侍卫说,「尔等听令!」
「属下在!」
「这南府中,凡是男丁,年龄不论,一个不留!女子,抓获后全部充军妓!」
这时,南飞鸿才从睡梦中彻底惊醒。但他没想到的是,小皇帝的动作如此神速果敢,丝毫不比当年军中那个「战鬼」逊色!
「啪」地一声,那本为南飞鸿惹上杀身之祸的奏章狠狠甩到了他的脸上,凌帝欺近那张惊恐的脸,一张秀美的少年容颜上扯开狞然的笑意,「南大哥,怎么,被吓着了?朕本以为,北疆两年,朕的行事风格你应该最清楚才对。」
这时南飞鸿才醒悟自己犯下了一个多么愚昧的错误,然而听凌帝提及北疆两年,南飞鸿心中已经明了:昔日的战友情谊已经尽了!当下涕泪横流,连连叩首,「老臣利欲熏心,一时被猪油蒙了眼,罪该万死!望陛下给老臣留个全尸!」
「放心罢,」凌帝又笑了笑,「朕会好好『照顾』你女儿的。」
在南飞鸿绝望的神情中,凌帝一剑刺穿了他的心脏。
凌帝一行五人,短短半个时辰内血洗了南府,南府上下一百六十八口男丁,没留一条活口。当年有目击人说起当日情形,仍旧肝胆生寒:「五更少过,忽闻人呼『火起』。只见城东南府方向火光冲天,赤焰或耀半空,一时央月城宛如白昼。有好事者前探之,然南府不闻丝毫人声,死寂若谷。大火连烧三日不绝。其时央月盛传南相恃宠而骄,素行不端,终遭天谴。」
凌帝回宫后,直奔凉宫而去。
他本想直接赐死南瑾,然而宫女的一句话却改变了他的心意,「启禀皇上,太医说娘娘近几日临盆,此时正在房内歇着。」
「等孩子出生后,再治罪不迟。」凌帝「活动」了一夜「筋骨」,也生出几分倦意。想了想,打了个呵欠,回转身走了。
然而,这件事从此被凌帝抛诸脑后,仿佛被忘记了一般,再也没有提起。
这南氏也是个极聪明的女子,她似乎早就预料到父亲的骄扬跋扈给他带来的下场。南府事发以后,她更加谨慎做人,低调处世,孩子出生后也没有上报凌帝,时时刻刻不忘提醒自己娘俩的头可是悬在那喜怒无常的凌帝的裤腰带上晃悠。于是,渐渐地,赤城的人们都忘记了,在小小凉宫曾经有过这么一位南妃娘娘。
此时,凌帝正站在这座整整十年里,他数过宫门而不入的凉宫前。
事实上,有很多事,不是他「忘记」了,只不过是因为他不愿「记起」而已。而确实,凉宫成为了整个赤城里,他唯一没有安插眼线的地方。只不过不愿让奴才们的刺探勾起心头血肉模糊的旧恶而已。
一只脚跨过凉宫的门槛,凌帝却纳罕地发现没有人通报,也没有人向他问安。只见人丁稀少的凉宫此刻忙乱得人仰马翻,甚至没人注意到站在门口的凌帝。
「凉月!凉月!快端盆凉水来!小主子又烧起来了!」
「诶!来了!」
两名宫女从回廊穿行而过,一边不住嘴地说着。
「娘娘这次下手可真狠啊,太医瞧过了,都说不知道能不能撑得过去……」
「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啊?」
「听凉风说,是为了太子强留了小主子一夜,娘娘才撒这么大气的……」
「太子?!是那个……」宫女的声音可疑地低了下去,背影渐行渐远。
这只言片语一字不差地落入了门边的凌帝耳朵里。
他稍一思忖,立刻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知道莲生此时正躺在病榻上,命悬一线,凌帝登时心中一把无名火起。他狠狠捶了凉宫的大门一拳,转身拂袖而去。
「好你个南妃!」一路行去,凌帝还犹自在心中咒骂,「太子一事,朕都还没有追究,你一小小黜妃,何时轮到你来体罚莲生?!还尽往死里打,」想到这,凌帝停下脚步,又回头恨恨地瞪了一眼凉宫那宫墙,「莲生要死了,你这做娘的也不用想活!老子已是这么惹人讨厌,连女儿也擅作主张!」
回宫以后,凌帝立马吩咐赵喜,「给朕传范太医!另外,备好笔墨,朕要拟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