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永隔(1 / 1)
同一辆马车,载着相同的两个人,出了京城,一路南下,再未调头。
萧易骋无法劝服我回宫,又不愿见我一个人长途跋涉前往南郡,于是默默地照顾我上车下车,陪着我吃饭住宿。
离开盛京已有小半个月了,而我说的话,加起来总共才不到十句,和萧易骋的交流大多也仅限于点头和摇头。但我的作息却很规律——辰末赶路,戌时之前肯定在客栈落脚。途中稍有疲乏,我便让萧易骋停车小憩。不为别的,只为肚里的孩子,顾岭枫的骨肉。
这些天来,我不哭不闹,情绪十分淡定,心空空荡荡的,既无哀,也无愁。只偶尔有那么一刹那,会波动起些许的猜疑。
骗人……很有趣么,装死很有趣么?为什么,他却乐此不疲?
想必他爱上了某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打算随她一道归隐,所以才琢磨出这么一个馊主意。
等见到他,我一定要亲口让他知道,这样做有多么的自私,又有多么的无聊。
我还要告诉他,别以为骗了我一次,就能骗我第二次第三次,就算全天下人都把他的谎言当了真,我却不会再上当。
我心里清楚得很,他必定还活着,而且活得很惬意,很滋润。
我甚至能想起他坏坏的笑……
思绪,到此为止,不敢再想下去。
“夕儿,”萧易骋拉开车帘,对我轻声说道,“前面便是丰化城。穿城往南,再走七八里地就到枫云庄了。你……要不要在城里休息片刻?”
我愣了一愣,摇摇头。
萧易骋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将车帘重新放下。
丰化城,蒋氏夫妇的家乡,就是这里么?
枫云庄,已近在咫尺……
行至丰化城内时,我轻轻挑起窗帘,朝车厢外看去,却不知自己在寻觅什么。正是日落时分,街边大部分的店铺仍然大开着,饭庄和客栈更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空洞的眼神扫到前方愈近的一家店铺,突然荡起了一丝波澜。
“相传丰化城‘蒋家粥店’的粥远近驰名,”萧易骋停下车驾,挂起厢帘,将手递给我,“咱们稍停一下,在这里喝点儿粥歇歇脚吧。……两个时辰没停,我有些饿了。”
恐怕不是他饿他乏吧,他的好意,他这么说的意图,我岂会不懂?况且我,也想去看看。
一手小心翼翼地护着略凸的小腹,另一手撑着他,慢慢走出车厢。粥店的小厮早迎了上来,招呼人拉走马车,又将我们领进店门,找了一方干净桌子落座。
“两位客馆是远道而来的吧,要不要尝尝我们的桂花莲子粥啊?这可是我们粥店一绝,丰化一绝呢。”小厮拿着块干净抹布擦拭着桌面,堆笑说道。
“不用!除了它,随便什么粥就行。”不等萧易骋回答,我已脱口而出,拒绝得干净利落。原因是什么,我没有琢磨,纵是琢磨了,或许也弄不明白。
那小厮呆了半秒,继续笑道:“再来点小菜吗?”
萧易骋颔首道:“来几个你们的招牌菜,不要太油腻。”
“好嘞!”小厮将抹布搭在肩上,一面唱着菜,一面往里间走去。再出来时,手里托着个大托盘,上面乘着两碗冒着热气的紫菜肉粥,下粥的是清炒虾仁、粉蒸乳鸽、八宝笋竹,还有一碟江米小枣。他弓着腰摆好食物,笑眯眯地说道:“小的瞧夫人有孕在身,自作主张地弄了这俩菜,您二位要是满意的话,就先用着,有事儿和小的说一声就成。”
“有孕”这两字触碰到我脑内哪根不知名的神经,我拿起碗筷,夹菜喝粥,认真地吃着。萧易骋见我无恙,也放下心来,安静地陪着我用饭。我因为偶尔还会害喜,不敢吃太多,大致到六分饱的时候便慢了下来,只有一遭无一遭地动着筷子。萧易骋他还没饱,我要是一停,他势必也吃不好了。
“两位客馆,这些饭菜还对胃口吗?”小厮在厅里无事转悠,遛到了我们桌边。
我点点头,犹豫之后,冲他说道:“小二哥,这粥铺已经易主了吧。”
“夫人,您这都知道?”小厮惊讶地张大眼睛,看着我道,“蒋家粥店本是一对夫妇所开,主厨的就是蒋家嫂子。几年前御膳房招纳天下名厨,南郡郡守便上报了朝廷,想送蒋家嫂子进宫。这一进宫自是再也出不来,他们两口子夫妻情深,蒋大嫂更是死活不走。郡守震怒,将蒋大哥打入大牢,又将蒋大嫂披枷戴锁地送往京城。谁想没过几天,有人劫狱把蒋大哥救了出来,还有人说蒋大嫂在路上也失踪了,听说啊,是枫云庄干的。除了枫云庄,还有谁能让这件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啊。不过……我们现在的师傅,手艺更好,是我们掌柜的专门从外地重金聘来的。只是这字号有些年头了,砸了怪可惜的,我们掌柜也就留着了。”
原来如此。难怪蒋氏夫妇宁愿远离南郡,偏安一隅;又难怪他们对他那么恭敬……
“最近,可有枫云庄顾庄主的什么消息?”萧易骋放下碗筷,拿了一锭白银放在桌上。
“这……枫云庄的举动向来神秘莫测,顾庄主更是来无影去无踪,别说是小的,您问谁谁也不知道啊,除非他们自己放话出来。”小厮挠了挠头,接着笑道,“半年前枫云庄倒是宣称说顾庄主定亲,后来又不了了之了,最近也没听说有什么新事儿。”
“……嗯。你把银子收了,下去吧,不用找了。”
我唇边浮现出一丝浅淡的微笑,目视着小厮离开。这样的答案不是第一次听闻了,途中休息住宿的时候,萧易骋常常问类似的问题。一次一次地听下来,我的情绪由狂喜沉淀为欣慰,却越发相信京城所见并非实情。丰化城离枫云庄最近,这里的人也说没事,那他,自是好着了。
“夕儿,你快些清醒过来吧。”萧易骋盯着我的笑容,忽然说道。
“……我现在很清醒。”微微颦眉。
“清醒?固执的认为一个死人还活着,这叫清醒?”他涩涩一笑,反问。
我讪笑了一声,心中隐隐升起一股恼意,恼他的旁敲侧击,恼他不与我一样坚信:“萧大哥,咱们一路上问了那么多人,有谁说枫云庄出事了?京城与这里远隔千里,消息传递很可能出现偏差,况且上次在钱庄的时候,那俩人并未说清道明。”
他动了动嘴唇,挪开眼神,不再说话。
我暗叹了一声,离座起身,轻声说道:“马上就要到了,你就会知道真相。”
无语地回到车厢,看着萧易骋在厢前坐好,整理好缰绳。
“夕儿,你想过没有……即便他还活着,你到了枫云庄,又该怎么面对他?”他转头,拉着车帘,却不急着放下。
我心中抽搐了一下,脸上却淡淡一笑:“不过是问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罢了,然后各走各路。”
和他,再无可能。
我们说过要坦诚相对,不能彼此欺骗,但他,却没有做到。不管是什么原因,不管他有什么借口,他终究没有做到对我的完全信任,而是不明不白地推开了我。这样不守诺言的他,我纵然再爱,又岂能再和他有所瓜葛?我不恨他,亦做不到完全原谅他;我还爱他,但今生今世,我这份心也不能再给他。只要见他一面,听完他或真或假的解释,我便能了无牵挂,敞开心胸地过我自己的生活了。
只要……再见他一面,一面就好。
“如果他真的没了,你……”萧易骋低哑的嗓音带着犹豫。
“不可能。”答得很快,几乎没有经过思考。
“我是说如果。”他固执地看着我,说道,“你要是拒绝想,拒绝说,我现在就掉头回去,决不让你往枫云庄前行一步!”
我定定地看着他,耳边回荡着这个我从未思考的问题,神情恍惚。
“夕儿?”
抖了抖睫毛,别开脸。
“那我……就在他坟前点一柱香,烧几张纸钱,……送一送他。”
揪心的痛萦绕在身体各处,缓缓蔓延。
“夕儿,你要记住,”车厢的光线暗了下来,萧易骋的声音在帘外响起,“你和他已无婚约,他更在你有孕的时候离开了你。他于你而言,负情,负心,便是死了,也是罪有应得。”
闭上眼,尝着唇角的咸。
瞬间涌起的感伤,让我在离开盛京后第一次流泪,却不是因为萧易骋刚才的话语,而是由于心底深处,那片我一直不敢触碰的,现在却不得不面对的领域。
如果他……真的没了,那我……
黄昏未过,马车已到达枫云庄。外围是两米左右的篱垣,上面布满了像是牵牛花一样的绿油油的植物,将整个庄落装扮得静谧而雅致。篱垣之内,枫云庄的主楼映着夕阳的斜光,辉煌肃然,更多了几分别致和绚丽。
没有一丁儿点让我惊心的白。
我轻呼了一口气,套上备好的外衫,整理着,将微隆的小腹掩住。少顷,萧易骋已拴好了马车。
“萧大哥,走吧。”我冲他微微一笑。
萧易骋应了一声,与我并肩行到庄门,举手叩门。很快,一名黑衣侍从将门打开,目光淡淡地扫过我们,语气不卑不亢,抱拳说道:“庄主有令,闭庄期间不见外客。两位一月之后再来吧。”
庄主有令……他,果然没事!
我心里大安,福身说道:“小女子颜夕,这位是家兄。……我与贵庄庄主乃是旧识,相信他不会对我拒而不见,烦劳大哥前去知会一声。”
“原来是颜姑娘,请稍待片刻,容在下通报。”那侍从眼中光芒一闪,随即敛去,定睛又看了我一眼,转身走往院里。出来时,仍为只身一人。
“请二位随我来。”
整齐镶嵌的青石地板,毫无装饰的枫云庄前院,干净,又透着一丝萧瑟。傍晚的风呢喃过耳,像是情人温柔的手,撩起我鬓角的一缕发丝,又温柔地放下。
“夕儿,我……就在这里等你。”快要迈入主楼时,萧易骋停住步子,对我说道。
我点了点头,示意他放心。
应该很快,只要见到顾岭枫平安无事,我就离开。
“那便请这位公子在这里少等,稍后会有人带你去厢房小坐。”侍从说完,见萧易骋颔首,继续领着我前行,直至楼内的一间房屋。他叩了下房门,说道:“庄主,颜姑娘来了。”
“请她进来。”
好熟悉的声音,但……不是他的。难道枫云庄庄主,不是他了么?
我失神地跨过门槛,门在身后合上。
“方矍?”
屋内背对着我站着的人,却是方矍。
他转过身来,微微一笑,说道:“颜姑娘,好久不见。”
“你……”我喃喃出声,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方矍招呼我落座,为我倒着热茶:“颜姑娘怎想到来枫云庄了?”
“你……是枫云庄庄主?那顾岭枫他……”
他倒茶的手轻颤了一下,但只刹那:“少主嫌庄内事务繁杂,让我接手了。”
这轻微的举动让我心中无端涌起一层哀伤,抑或……是眼花了。
“我想见顾岭枫一面,……见完就走。”
“他不在这里,”方矍静静地说道,“他遨游四海去了。”
“我来,只想弄清楚一个问题……你告诉他,不必躲我。”
“……他没有躲你,他的确不在。”
“你在撒谎。”我将他短暂的犹豫收入眼底,咬唇说道,“顾岭枫在哪里?你叫他出来。”
他低眉背身,沉默,却不回答。
但我,一定要见到他!
“你,是不是也打算告诉我他死了,便可以一劳永逸,让你的少主永远不被我打扰?”我看着他的背影,缓缓说道。
方矍身躯剧震,猛地回身,睁大双眼紧盯着我。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犹如千万根带刺的针,扎入我的心眼,痛得难以抑制。
“你……真的要这么说吗?”我凝视着他的瞳孔,分辨着里面复杂的神色。
他扭过头,避开我的眼神。
“……他没死,他还好好地活着。”
为何要扭过头,为何不敢看我?
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千里迢迢地到了这里,又亲耳听见方矍说出我想要的答案,为何……我竟无丝毫的放松,反而恐慌得无所适从?
我的心乱了,怎么也猜不透……
“但他也不愿再见你了……颜姑娘,少主对你已无半分情愫,你还是走吧。”
他……
“不是!不是的……”
屋内却突然冲进一个人,满面泪痕。
“颜姐姐,你别信方矍!岭枫哥哥很爱你,他很爱你啊!”
我看着扯着我衣袖的她,愣住了。
“霜儿!你忘记少主的话了吗?”
“我没有……但我还是要说……”无霜抬起通红的眼睛,眼泪沭沭滚落,“颜姐姐,岭枫哥哥从未变心,他至始至终最爱的……只有你一人……”
无霜……你在说什么……
“他和方矍商量好了,骗过了你,也骗过了我们所有人……那蜈蚣毒根本无药可解,他至多只有半年的寿命……他逼你离开,他假装不爱你……都是因为他不想在你眼前死去,不想见你伤心才故意做出来的……”
“你知道吗……你走了,他的心,他的魂……也跟着去了……还不到三个月,他……就没了……”
“他连死……都要瞒着你,他想彻彻底底地从你的生命中消失……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太爱你的缘故啊……今生今世……他不能再陪着你,他也再不能给你幸福……所以他才忍痛割爱……宁愿自己煎熬,也要把你推给别人啊……”
“他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你……他临终弥留之际,还在呼唤着你的名字……”
“这……能叫不爱吗?他对你……能叫不爱吗……”
看着她痛哭失声。
看着方矍搂着她,哽声抚慰。
我木然地坐着,一时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些……是真的么?顾岭枫……他,真的死了?”唇,在翕张,或许,是我在问。
无霜依然在哭,方矍低着头,依然不敢看我。
为什么……不说话……
颤抖着解开遮掩身孕的外衫,视线惨淡,却是直直地盯着他们。
“方矍……请你,看在这未出世的孩子份上,告诉我实话……他……是不是死了……”
方矍浑身一震,猛地抬眼。
许久,两行浊泪,从他的眼眶中潸潸落下。
他……点头了。
他仿佛还在说着什么。
可我,却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
“我双目已闭了许久。你赶紧穿上衣服,小心着凉。”
“跟我走,我救你出去。”
“你很讨厌我?”
“你这个女人,何时才能学会保护自己!”
“好粥!不过粥要大家一起喝才最香,你们也都盛些吧!”
“他伤到你没有?说话!”
“我没有调戏你!”
“难道你还看不出来,我想要的是谁吗?”
“我只想要一件东西,就是你的心……”
“再吃一点,这么点儿哪儿够!你太瘦了,都不敢使劲抱你,怕把你捏碎了。”
“冷吗?怪我忘记把披风带上,就快到了。”
“颜夕……快给我好起来!你才是我最好的补药……”
“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自然不能他嫁。”
“今生今世,我顾岭枫想要的,只有你一人!”
“做我的妻子,好么?”
“不管怎样,我绝不会再放你走,你这一生一世都是我顾岭枫的妻子,再不许离我而去!”
“颜夕酒量浅薄,身子也不太好,小酌一口,谢过将军美意即可。剩下的我替她喝了罢。”
“我一向粗枝大叶,也从未想过怎么让心爱的女子高兴……”
“反正……我就买了这个给你!你要不喜欢就扔了,家里还多的是,我每到一处寻你,便在当地买一件事物……”
……
“真是,哭起来就没完没了,眼睛又红又肿,也不嫌难看。”
“平日买的早点不是挺好吗?何须自己动手,这时间还不如拿来多睡会儿!”
“女人终归碍手碍脚,她在这儿,我还得分心照看!”
“你拿什么保护自己?早走几日而已,有何不可?如果你也变得和其他女人一样,只知道粘着我,那就索然无味了。”
“方铄,愣着作甚,还不快走!”
“你……也爱上别人了?”
“别哭了,我让你走就是了……”
“对不起,我和芙儿……”
“我和她是有过婚约,但是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
“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不管我在不在你的身边……你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不要让自己受伤……”
……
记忆中残存的片断,在眼前一幕幕上演,幻化,直至灰飞烟灭。
抬手,想把它们留下,抓住的却只是虚无缥缈的空气,终究还是离开我了……
他……终究还是离开我了……
竟是如此的离开……
“他……葬在哪里,带我去……”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话没说完,意识已被无尽的黑暗吞噬。
……
——————————————————
如烟的话:由于之前误删,章节整个都没有了,现在是在完结状态下重写贴的,部分章节修改审核会比较慢。亲们可见大结局上面写的是第六十章,中间的章节文字是全的,这几天就应该能贴全。如果现在缺章,亲们不妨过两日来瞅瞅,估计就好了~
如果亲们喜欢这个故事,记得留言给烟说点什么哦,亲一点点的笔墨留言,都会是亲很大很大的动力和安慰~~谢谢你们。另外,欢迎大家去阅读烟的新文《明时阑珊梦》,这篇文言情辅于历史,亲们不妨去瞅瞅,也顺便了解下明初时候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