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太后(1 / 1)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又是月余。我在徐守仁和其他医官的照料下,逐渐回复健康,偶有正常的害喜,身体已然无恙。
修冉答应我,以两月为期,在我未作决定之前不再打扰我,给我绝对的安静,让我考虑清楚。他一言九鼎,加上政务繁忙,这段时日极少到“蘅香宫”来。来时也只是嘘寒问暖,着人为我添补一些日用,再不似上次那样,失控得让我无措了。
宫女告诉我,蘅香宫是修冉最喜欢的宫殿,我是皇帝以外第一个住进来的“主子”,对此我一笑置之。不过幸好嫔妃们无旨不得擅进此处,倒让我少了许多是非。毕竟我在这后宫住得明不正言不顺,让人糊涂。没有封号,却住着皇帝最中意的宫殿,还怀了“龙种”;要说皇帝宠幸,却从不见他留宿,亦不常来。皇帝第一个子嗣啊!这么天大的喜事竟不许对外宣扬,太奇怪了。然而圣旨不可违,规矩不可乱,我怀孕的消息就算烂死在蘅香宫里,谁又敢多说一个字?
什么龙种,不过是一个没爹的孩子罢了,况且这称谓,我也不稀罕。我时常坐在宫内的桃园里,看着花开花落,抚着还平坦的肚子这样想着。只是身处皇家后苑,就算是为修冉着想,我总不能到处嚷嚷我怀孕了、肚里的孩子另有其主吧。我也曾当面向修冉提起想出宫另住,他只不依,说还是这里方便。他更怕我像以前在隆平一样,给他空头支票,跑得不知所踪。
既然走不了,我索性安然留下,休憩养生。每日,除了像模像样的胎教以外,我便搜罗以前的知识,大肆“剽窃”总结,将我所知的对国家发展和帝王权术有用的典故记录下来。这些笔记大致可以分为三类:一是盛世帝王的创世之道和他们对臣下的御心之术;二是著名的政治家与他们成功的改革经验;三则是一些我自认为会对修冉有所启迪的历史故事。文学与历史不分家,我对中国历史的发展概况所知不少,再加上全心全意的搜集整理,一月下来,已写成了好几万字。面对这些书稿的时候,我很欣慰,至少,它们也算是对修冉的一种补偿。更重要的是,忙碌起来,可以少想他一点。
事实证明,这个做法非常正确,我几乎……已经忘记他了。
至于修冉——或是从与他约定的那一日起,我就预测到了自己将作何选择吧。每每思及此处,我便愈加奋笔疾书,想把自己所学毫不遗漏地写下来,留给他。两个月,毕竟太短了,短得不够让我理清思绪。也许再多些时日会有不一样的结果?我没想过,但是我等不了那么久,我必须在七月之前赶往琉璃谷。对修冉的感情……抑或是感激,还不足以强大到令我放弃七星连珠那可能回到现代的机会。
算一算,自他上次来蘅香宫,已有六七日了,他是否能逐渐淡忘我呢?
而他呢……
我微颦秀眉,甩了甩头。
放下手中的鹅毛笔,吹着刚默写完的宣纸上的墨渍,将它放在亭栏上晒晾。如今尧羌向梓宸臣服进贡,茂悦也完全成为了梓宸的附属国,梓宸雄踞天下,国运昌盛,正值大兴。居安思危,魏征的《十思》于修冉而言,应该有些用处吧。
五月末,桃花花期已过,只剩下为数不多的殷红粉白残留在枝头。桃叶却更为茂盛,绿油油的,将照耀下来的阳光映得斑斑点点。
“姑娘,快到午时了,您一会儿是在这儿用饭,还是回屋?”
问话的宫女名叫绛雪,读过几年书,乖巧伶俐,招人喜欢。
我伸了个懒腰,起身说道:“还是回去吃吧,免得你们麻烦,还得端来。”
绛雪瞧着远方,笑道:“您呀,都快把我们宠得不成样子了。”
我微微一笑,随她的目光看往林中,欢歌笑语,隐隐传来,声声入耳。
哪只绛雪一人乖巧伶俐,蘅香宫所有的女孩子们都很可爱。她们自幼进宫,一直谨言慎行,活泼的天性都被宫廷戒律压抑地快失去了。既然她们被指派到我这里,我便力所能及地给她们方便,让她们开心。只要不是太出格,我也乐得让她们无拘无束地享受青春。她们大多才十五六岁,忽然遇到了我这么一个随和的主子,又到了这么一个僻静安逸的地方,自然有如同出笼的小鸟,嬉戏打闹,开心得不得了。绛雪比她们年长几岁,又比较爱静,我便留着她在身边砚墨弄纸,其他女孩儿,就让她们疯去吧。
也不知她们在唱什么,远远的,还挺好听。我按捺不住好奇,提起裙摆,穿进树林,往她们的方向走去。绛雪小心地捧起宣纸,跟在我身后。
越走越近,只见她们正席坐在几株桃树下,托腮聆听。一名叫茵儿的宫女正幽幽唱着——
“喧尘住,众目顾移屏。
裙袖拂娇香缓步,
黛眉锁俏艳迷情,
弦动启唇莺。
江南忆,飞絮舞长亭。
君似长鹰击瀚宇,
妾为残柳点浮萍,
梦里伴侬行。”
这不是我前些日子记录王安石时,突然兴起填的《忆江南》么?当时写完就揉掉了啊,茵儿怎么会,还谱了曲。我隔着几棵树,诧异地看着她们。
“茵儿姐姐,你这首词是哪里学的,怎么以前没听你唱过呢?”雨荷第一个问。
茵儿甜甜一笑,说道:“还有呢,听好咯——
昏灯挑夜明,浊酒伴歌清。倦眼书中醉,孤心语上宁。
饮空千载恨,读走万年情。朝野勤相替,虚名几更兴。
王孙宫阙毙,百姓草堂瞑。转瞬终得治,须臾箭已惊。
浮萍随火净,曲罢意难平。犹盼追风去,长河任我听。”
旋律和刚才的那曲大同小异,这丫头,居然把这首诗也记下来了……
“这个说得吓人呼拉的,不好不好,还是刚才那个美,”芯月摆摆手,缠着茵儿问道,“茵儿姐姐,你就说了吧,你是从哪里学来的新词啊?”
茵儿神神秘秘地作了个嘘声的手势,悄悄说道:“告诉你们,你们可不许说哦,也不要告诉绛雪姐姐。我有一日为姑娘整理书房时,在地上……”
“大胆奴才!”公鸭的喝骂声令我一愣,抬眼望向侧前方。
一位中年美妇面含薄愠,扶着一个太监的手,正朝她们走去。茵儿等人看到他们,愣得坐在地上面面相觑,不明白为何蘅香宫竟会有别的妃嫔出现。
那太监大声说道:“太后驾到,还不跪下请安?”
众女这才慌忙爬起,又哆嗦着跪下,参差不齐地说道:“奴,奴婢不知太后驾到,请太后赎罪。”
太后?她是修冉的母亲?我睁大眼睛,认真地打量她。
她穿着月白色丝织绣裙,披着一条同色貂绒披风,化妆极淡,发间插着两支金步摇,用落落大方、端庄秀美来形容她,一点儿也不过分。要不是眼角的鱼尾纹暴露了她的年龄,任谁也不能相信她竟有了那么大一个儿子。仔细一看,她眉眼之间与修冉果真有几分相似。
“你,叫什么名字?”太后平声静气的,指着地上的茵儿问道。
“回太后,奴婢名叫茵儿。”茵儿伏地叩头,惶恐不安。
太后冷冷说道:“茵儿,嗯,好名字,你的歌声倒也不赖。来,刚才那首词,你再给哀家唱一遍。”
茵儿惊慌地抬起头看着太后,不明白她的意思。
“太后懿旨你敢不听?叫你唱,你就唱。”那太监明显是狗仗人势的货色,多看一眼都让人讨厌。
“奴婢遵旨……”茵儿赶忙低下头,颤巍巍地唱着,“昏灯挑夜明……”
“……朝野勤相替,虚名几更兴。王孙宫阙毙,百姓草堂瞑。转瞬终得治,须臾箭……”
“住嘴!”太后面色瞬变,怒声道,“如此大逆不道的词,你还敢唱!谁指使你的,你有何居心,还不快说!”
我心里一凉,原来如此。自己回忆历史,心血来潮写出的字句,无意间竟触犯了皇家的禁忌。太后断章取义,难道想在这上面作文章?想不到茵儿一时顽皮拾回的弃稿,居然惹下了祸端……
茵儿吓得浑身发抖,结结巴巴地说道:“太……太后,奴婢冤枉!奴……奴婢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也不敢……”
“那这词谁教你的?”
“这……这……”
茵儿失魂落魄的,“这”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眼见太后怒气渐盛,一言便可发送了她的性命,我哪里还藏得住?
“太后,这词是我写的。”我快步从树后走出,硬着头皮朝她福身一礼。绛雪早已在我身后跪下。
咦?她手里的宣纸呢?不会慌忙间给弄丢了吧,那是我想了好久才默写出来的啊!
太后讶道:“你是谁?”
“民女颜夕。”我收回思绪,敛容答道。
“民女?”太后蹙眉盯着我,好半天才问道,“你就是皇上安置在蘅香院里的人?”
“……是。”
她余怒未息,接着说道:“你尚无封号,就敢自以为得宠,妖言惑众?”
“禀太后,民女丝毫没有那样的心思。这首诗不过是纵观历史的感悟罢了。”
这样的解释并不能让太后满意,她正好整以暇地看着我,等待下文。
如果说历史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她指定狂暴,认为我在诅咒天朝的江山,怎么办呢……我心念急转,很快有了主意。
“民女祖籍在茂悦,十年前才来到天朝定居。从前在茂悦的时候,朝廷总是横征暴敛,各项苛捐杂税惹得天怒人怨。缴了老百姓那么多银两,鞑虏一来,却连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真是可悲。这首诗,是民女记起小时候的苦难时作的,说的是茂悦而不是咱们梓宸。”
见太后脸色转好,我便越发放心,投其所好地接道:“若没有咱们天朝将士慷慨解围,圣上御驾亲征,茂悦早就不存在了。依民女愚见,圣上还不如直接攻占了茂悦,替他们改朝换代,也让茂悦的老百姓和天朝子民一样,从此过上好日子。”
“嗳,你一个女孩子家,不要干政。”太后责道,但面色已然平和,
“谨遵太后懿旨。”我低头答道,心想,真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太后点了点头,示意众人起身,然后对我说道:“颜夕,哀家有话问你。”
“是。”
风平浪静。
我低眉顺眼地走在太后身侧,茵儿她们和那个讨人烦的太监远远的跟在身后。
“你身体可康复了?”
“多谢太后记挂,民女已经痊愈了。”
“哀家前段时日闭宫斋戒,不然,哀家早就过来了。”她目视前方,淡淡地说道,“你,可是哪里触犯了龙颜?”
“啊?没有啊?”瞧着太后黛眉微动,我才发现自己的语气有些“不敬”,赶忙放低声音回道,“民女惶恐,不知太后您所言为何?”
她停下来侧脸瞧了我半晌,才重新挪步。
“难怪皇儿喜欢你,你的确非同一般女子。”她忽然笑了,说道,“徐医正这十六年来,只为哀家诊病调理,皇儿这次却为了你把他从哀家身边调走。他在乎你的程度,可见一斑。虽说他这一月不再日日往这边跑了,可他却还留你在蘅香宫……你好好想想,是不是哪里惹皇儿生气了?”
她的笑很温和很友善,令我很难将眼前的她和刚才那大发雷霆的人联系到一起。是否每个女人在提起自己的孩子时,都会让人感觉到这么温暖呢?
下意识的摸往小腹……我的孩儿,快快长大吧。
“民女岂敢惹皇上生气,”我想着腹中的胎儿,信口胡诌道,“皇上有那么多妃子,就算每日临幸一位,也需要一个月才能轮到这里来呢。”
呃……在说什么呢……
她想笑,又忍住了:“你说这话,也不怕杀头?把哀家的皇儿说得仿佛离女不欢似的。”
还好还好,她没抓住这个把柄为难于我。
只听她微微一叹,续道:“皇儿在男女之事上极淡。哀家开始还以为他对后宫的妃嫔不满意,给他填补了不少,结果还是一样。哀家老了,想早些抱皇孙哪……”
她转过头来,慈祥地看着我,尽在不言中。
我垂下眼帘,小声答道:“太后您芳华正茂,美丽如昔,一点儿都不老。皇上更是年轻,以后一定会有很多子嗣,让您抱都抱不过来。”
她笑了笑,说道:“以后的事情哀家不论,就说当下。既然皇儿看上你了,你就好好侍寝,别惹他不高兴,先生出个一男半女的,让哀家也享一享天伦之乐。”
看来她还不知道我怀孕的事情,徐守仁应该也接到了修冉的密嘱吧。
低头看着脚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她也不再说话,默默地走着。再抬眼时,已经走到了住所。修冉一袭白衣,正站在半开的门外,手握一叠纸稿,笑迎着我们
那些纸稿……我不是放在妆台的抽屉里了么?他是怎么发现的?
“民女向皇上请安。”太后在跟前,再叫他“冉公子”恐怕不合适了。
“你忘了该称呼我什么了?”修冉轻扶起我,又朝她母亲微微躬腰,笑道,“母后,您来了啊。”
“嗯,哀家斋戒完了闷得发慌,出来走走,路过此处顺便进来一瞧。”太后颔首笑看着修冉,手搭上他的小臂,转向我问道:“颜夕,皇儿让你如何称呼他?”
“……冉公子。”犹豫之后,我老实作答,凝神辨认着修冉手里的宣纸。头一张,便是魏征的《十思》。
这么说,刚才他应该也在桃林某处。从绛雪手里取过《十思》,见我平安之后,他才静静离开的吧。
修冉……
“皇儿喜欢你这么叫他,你就遵旨吧。”太后笑眯眯地看着我点头,拉起我的手,让我随他们一同进屋,坐在桌边。彼时,绛雪等宫女已备好了餐前参茶。
“皇儿还有政务没处理完么?”太后看修冉手撰一摞稿件,啜茶询道。
修冉摇头说道:“儿子早朝时将各事都已布置妥帖。这些是颜夕的一些手稿,像是……写给儿子的。儿子偶然间发现,正在细读。”
他说对了,这些书稿确实是为他而写,可我却并不愿现在给他,更不想当面给他。他得知我为他埋案书写,会不会,以为我的心已接受了他呢?
“哦?”太后美目一亮,“写的什么,能否让哀家一听?”
修冉翻着《十思》后面的书稿,找准了一页,舒眉笑道:“这里有一则故事。颜夕,你可介意我念给母后一听?”
“冉公子言重了,颜夕怎会介意。”我赶忙回答。
修冉温柔一笑,将目光投向书稿,绘声绘色地念道:“这个故事,说的是一个叫张三的人,喜欢自作聪明。他积攒了三百两银子,心里很高兴,但是也很苦恼。他怕这么多钱被别人偷走,不知道存放在哪里才安全。带在身上吧,很不方便,容易让小偷察觉;放在抽屉里吧,觉得不妥当,也容易被小偷偷去,反正放在哪里都不方便。”
太后用丝绢抹了抹嘴,笑道:“就三百两银子,至于么!”
“母后有所不知,三百两银子,足够普通人家过上好几年了。”修冉耐心解释完,接着讲道,“这个张三捧着银子,冥思苦想了半天,想来想去,最后终于想出了一个自认为最好的方法。他趁着黑夜,在自家房后墙角下挖了一个坑,悄悄把银子埋在里面。埋好后他还不放心,害怕别人怀疑这里埋了银子。他想了想,又想到个办法。他回屋,在一张纸上写了‘此地无银三百两’七个大字,然后出去贴在坑边的墙上,然后便放心地回屋睡觉了。”
太后噗嗤一笑:“这个张三,怎么蠢成这样,他这么一贴,别人还不都知道了!”
“可不是嘛,张三一整天心神不定的样子,早已经被邻居王二注意到了,”修冉笑道,“晚上,王二又听到屋外有挖坑的声音,觉得十分奇怪。他等张三回屋睡觉时,偷偷潜去屋后,看到墙角上贴着的纸条写着‘此地无银三百两’七个大字。王二一切都明白了,他轻手轻脚把银子挖出来后,再把坑填好。回到家里,王二既高兴白来了这么多银子,又有些害怕。他一想,如果明天张三发现银子丢了,怀疑是我怎么办?于是他也灵机一动,在一张纸上写了‘隔壁王二不曾偷’七个大字,也贴在坑边的墙角上。”
“这张三王二,真真是一对冤家!”太后听到这里,笑得前仰后合,喘着气道,“天底下竟会有如此笨的人,还一出出了一双!”
“儿子刚才读这个故事,也感慨了半天。”修冉笑着放下稿纸,给太后捶着后背。
这个典故我早已耳熟能详,若非如此,我也无法将它和其他寓言默写下来。不过见他二人开怀至此,我也只好陪笑,心中暗自奇怪,为何修冉不将后面的注解也一并念出来。
“颜夕和别的嫔妃很不一样啊,”太后止住笑,看着我问道,“皇儿是怎么认识她的?”
“几年前,儿子微服南巡时就见过她了。”修冉轻轻一笑,目光只盯着我。
他……听见我和太后在桃林中的对话了,他在为我饰谎……
担忧还未缠绕开来,已然消失无踪,很快,便转成了别样的情绪。
我眼睫微颤,抬头看他。
修冉……
“那怎么现在才带她入宫呢?”太后不解问道。
“那时她正忙着治病救人,不让儿子带回来,儿子也不想强迫她。”修冉将我面前的银匙放入我的汤盅,让我这边推了推,“这次,儿子不想再放她走了。”
我心中一苦,捧起参汤,轻轻喝了起来。
“那好,这次也由哀家做主,先封颜夕为昭仪。民女民女的,也不怕奴才们笑话。”
“太后……”
我站起身来,正要拒绝,修冉已抢先说道:“此事不妥。如今战事方罢,茂悦之地仍有数郡草寇流窜,局势并未大定。所谓以国为先以家为后,纳妃之事,容日后再议。”
太后见修冉说得坚决,沉吟了片刻方道:“自然国事为重,就依皇儿的吧,只是先委屈颜夕了。”
她清楚修冉对我的情意,爱屋及乌,因此才对我格外偏爱。我明知这一点,却也忍不住对她心存感激,谦谢连连。
修冉拉我坐下,陪太后又聊了一会儿家常,直至午膳时分。徐医官特意嘱咐我午间少食荤腥,因此桌上的菜色显得略为清淡。
太后一瞥宫女抬来的餐桌,笑着对我说道:“颜夕,你可别为了圣眷惜福节食。哀家瞧着啊,就算你胖上许多,皇儿对你也不会减少半分关心。”
“您误会了。颜夕最近油腻吃了太多,因此特意请厨房做的这些调养一下胃口。”我赶忙说道,“颜夕不知您会留下用饭,这就叫人多添一些来。”
“那倒不必,哀家也该回雍华宫了。”她扶着修冉的小臂站起,笑道,“哀家传了几位诰命夫人陪着用膳,不想在这儿一坐就忘了时辰。”
陪她走到门外,跟她来的太监早已屁颠颠地跑了过来,弯腰搀着她。
“皇儿,再过不到一月,便是董方将军的生辰。哀家想和往年一样,赐他些寿礼,予以褒扬。”太后理了理鬓发,像是商量,又像是告知。
修冉答道:“母后有心了。儿子过几日就命人将出宫手谕给您送过去。”
“如此甚好。”太后走了几步,接着道,“皇儿不必送了,——颜夕也止步吧。”
“那儿子就留在这用膳了,母后慢走。”
见修冉停下来鞠躬行礼,我也随之一福。太后笑着应了声,扶了那小太监,越行越远,渐渐消失不见。
我不由自主地舒了口气,心中还惦记着太后刚才所说的话。看来董方将军也已还朝,不知那矍铄精神的老人,如今可还康健。我对他的印象,还只停留于年前在隆平的点滴……
“我未初须得返回坤乾宫议事,咱们先用饭吧。”修冉的声线拉回我的思绪。
我转头望向他,点了点头,与他回屋落座。他似乎心中有事,垂眼静静地吃着,我也不知该说什么。一时入耳的,只有席上碗箸相碰的微响。
“颜夕。”
我愕然抬首,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叫我。
修冉却不看我,反而盯着妆台上的那叠稿纸:“你不好好休养,怎想到写这些?”
理解不透他的表情,是误解,还是他真发现了什么?
我低下头,掩饰着目光中的慌乱,轻声说道:“我就是休养得过好,天天除了吃就是睡,都快懒出毛病来了。宫中的生活安逸闲适,我倘若再不找些事情来作,时间也太难打发了。”
“这般打发时间的方式,可真是标新立异,闻所未闻。”他走过去拿起稿纸,一边翻看,一边叹道,“我还不及细读,才大致浏览了数页,便已有醍醐灌顶之感。其中之言论字字精辟独到,其中之故事则则发人深省。颜夕,你到底是何人,竟会如此广闻博见?”
“这四个字,颜夕可万万担当不起。我只是少时读过几本书,听先生讲过几年学而已。”我惶恐作答。
修冉温柔一笑:“那是什么书,先生又是哪里的先生,你可愿告诉我?”
书,是二十一世纪的白纸铅字;先生,是大学里的眼镜教授。这些说出来他也听不懂,我更不想说。于是咬咬唇,沉默不语。
既然那个人已不愿再听,我,便将它们藏在心里。
怎么又……
“罢了,无论怎样,别累坏了身子才是正经。”修冉轻轻一叹,笑道,“你方才都没怎么进食,赶紧趁热再吃一些。我读一会儿书稿再走。”
我微微颔首,见他转身背着我坐下,心中淌满了感动。
这个人,权倾四海拥有天下。他金口一开,便能轻易左右一个人的荣辱生死;他一声令下,便可令列国动荡江山易主——是战是和,是乱是定,全在他一念之间。却还是这个人,对我始终温言软语体贴包容,连龙袍也不曾在我面前穿过。和我在一起时,他将皇帝的烙印藏在心里,遮在衫中,不让自己的身份压抑我丝毫。这是另一个他,似清月而非烈日,似微风而非暴雨,怎能不让所有的女子倾心?
然而……
清月微风非我所爱。我爱的,是如火如荼的艳阳;我爱的,是铺天盖地的骤雨。纵然日落西山,晚霞仍旧让我痴守;即便雨过风停,彩虹亦然让我眷恋。
这些……他能懂么?
“颜夕?”他唤着我的名字,身体一动不动,显是为文字所迷,“这李斯是何许人也?”
“李斯?哦,他是秦国的宰相。”我随口一答,忽觉不妥,赶忙接道,“这个国家,还有这个人,都只是书里杜撰的,并不存在。”
“这《谏逐客书》说得有理有据,真不像是杜撰出来的。”他微微侧身,自言自语地念道,“‘不拒外使,不逐客卿。以他邦之产,充己邦之耗;以别国之利,纠己国之弊……夫物不产于此,可宝者多;士不产于此,而愿忠者众。如若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雠,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可谓是入木三分,酣畅淋漓!如此字句,可谓是字字千金,不,是千金难求!”
他震撼的评述着,仿佛这书柬是什么来之不易的稀世珍宝似的。瞧他认真的模样,我忍不住展颜一笑。
据我所知,这段时日有不少茂悦名士前来投奔,修冉为是否收留他们还在举棋不定。如今读过这篇文字,他或许茅塞顿开了也说不一定。只要他能从这些文字中有所得,也不枉我写了这么久。
“这段更是妙极!你听……”他偶然回顾,一瞬间,正撞见我浅淡的笑靥,语结至此。
“颜夕,你很久没笑了。”他凝视着我,轻轻说道。
我不由自主地收起唇角的弧线,避开他的目光:“我常常笑的,只是冉公子没瞧见罢了。”
房间里忽然很静,静得只剩下时间的流动声。
“皇上,已至未时了。”幸好这尴尬持续不长,很快便有人在屋外谨声禀道。
他该去坤乾宫了吧,我暗自琢磨着。
片刻后,他的衣袂微响,缓步走入我看向门口的视线。
“你可知董方的生辰是哪日?”他停在门口,柔声问道。
我走在他身后,瞧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
“六月二十三。还有二十五日,那也是你约定回复我的日子,你可还记得?”
“……嗯。”
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笑道:“前几天董方还才提到你,左荆毅还说你欠他夫人一首诗词呢。等董方生日那天,我让易骋陪你出宫去见见他们,顺便到京城逛一逛……晚上回来,再告诉我答案吧。”
呆望着他推门出屋,回过神时,他早已走远。
他又是否知道,二十五日后,无论是清晨或是傍晚,我的决定也不会有任何变化。
轻轻叹了一口气,在镜台前坐下。台面上的书稿都被修冉拿走了,台前的抽屉开着一个小缝,该是他拿出书稿时忘记合严了。
他拿走绛雪手里的《十思》,倒也在情理之中,算不得奇怪;不过他如何会知道其余稿件的位置?难道他来翻了我的妆台不成?
在拉开抽屉的刹那,我的疑惑已经有了答案。里面,新增了一枚璀璨夺目的金簪。簪头凤饰流光溢彩、栩栩如生,簪身的刻纹也笔笔精细、处处透着华贵。这样的金簪,只可能存在皇家,也只可能是修冉送的。
我的眼神流动,掠过它,倏地停滞了。
手慢慢伸入抽屉,拿起的,却是屉角里的另一支玉钗。
还以为忙碌起来,就真的可以强迫自己抛开过去,让自己的心重新呼吸;还傻傻地认为,自己已经在忘却他的边缘了。然而这所有的努力,竟终究是徒劳一场,当悲哀逐渐消褪,沉淀下来的,却是对他更为铭心刻骨的怀念与惦记。
两个多月了,我没有一天不想他百遍千遍。他,早已融入我的骨血,又怎能轻易忘怀?
抑或我根本就不打算忘记他,只是舍不得时时提起,把他藏起来密封在心里罢了?
居然是这样的……
那我还躲避什么,挣扎什么?想他……那就想吧。
“姑娘,”绛雪走在我身边,小声问道,“您现在是午睡,还是去林中接着写稿?”
我微微一笑,将手中的玉钗放进抽屉的更深处,然后慢慢合上。
“写稿吧。”
尽量再多回忆一些,对修冉,我也能再少亏欠一点。
毕竟,只剩下二十五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