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错爱(1 / 1)
我怀孕了。
仍然在昏睡,但我却真真切切地知道——我怀孕了。
记不得是哪次的汤药,苦得难以形容,才刚入喉就被我尽数吐出。我的大脑暂时脱离了浑沌,然而眼帘沉重,怎么也撑不开,我尝试动了动身体,亦是徒劳。
修冉正抱着我微微颤抖,压低的声音十分严厉。
“看来你也只是徒具虚名的庸医一个!这么多天了,她依然昏迷不醒,如今连药都喝不进去了,你就是这么敷衍朕的?”
“请皇上明鉴,微臣纵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君。颜姑娘能反胃吐药,说明身体已有好转了。”
“好!那你告诉朕,她什么时候能清醒过来?”
“微臣……不敢妄言。依微臣所诊,颜姑娘此疾外因次之,归根于内腑郁结。再过四五日,她的身子就应该调养得差不多了,腹中胎儿也没有异样,可是她心中的隐疾……”
“朕不想听可是!那胎儿如何朕也不想听,朕只要她活过来!三日,三日她要是仍未见好,你、还有你们,就都提头来见朕!”
后脑刚被他托回枕头,我又迷糊了过去,然而那次的沉睡,再不像之前那般心甘情愿了。
我可怜的孩子,尚未出世,就被你粗心大意的母亲折磨;还不等来到这个世界,就已经和你的母亲一起,被你贪新忘旧的父亲遗弃了……不过没关系,咱娘儿俩相依为命,也用不着他什么。
都怪妈妈不好,竟连有了你都不知道,还没心没肺地躺在床上,听之任之地懒得康复。现在不同了,即便只为了你,我也要快些养好身体,精神起来,做一个负责的好妈妈。你一定要健健康康地成长,长成一个聪明可爱的小宝宝。
人一旦有了精神寄托,恢复的速度是惊人的。我如同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又好像迷途之人看到了一盏温暖的路灯。强烈的求生欲望,让我无比配合地喝汤吃药,不顾一切地汲取营养,回复神智的间歇,我更是一门心思地惦记着腹中的小生命。
上天并不残忍,他至少留给了我一段凭证,证明我曾经那样的爱过。
噩梦也罢,美梦也好,是梦便会有结束的时候。就让所有的悲伤不舍,都随这一场大病消散吧,我也要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了。
“大人,这真的无碍吗?”
自那日在峪门失去意识,如此清晰的人声,还是头一回听见。
嗯……好淡雅的桃花香,扑面萦鼻,闻起来让人一阵清爽,难不成屋里插满了桃枝?
“当然无碍,呼吸些新鲜空气对她的回复有益无害。照我估计,今日圣上到来之前,她应该能醒。”
“但愿如此。不然我们太医院……”
在他们的对话中,我抖了抖睫毛,睁开眼睛,却立即被满世界的桃花吸引了去。
好大一片桃花林!有的红似烈火,有的粉如胭脂,无论颜色深浅,全都一样娇艳妩媚,美得让人心旷神怡。最近的一株桃树离我也就几米远近,枝条上的桃花清晰可见——含苞的,遮面的,凝笑的,怒吐的,千姿百态各领风骚。暖风拂过,花枝摇曳,撒落瓣瓣芬芳,在夕阳中低飞远走,划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痕迹。
一蕊花心颤巍巍地飘过来,停在覆着我身体的绣被之上。我将手伸出被外,拿起它,端详着它,不由自主地笑了。
“啊!颜姑娘,您终于醒了。大人,您看!”
亭外的两位医官正在弄药,其中一人偶然回头,见我苏醒,惊喜地喊道。
“我不都说过了吗?”另一人则更见沉稳,从煮沸的沙壶中舀出一碗药汤,端到我榻边的石桌上,“颜姑娘,您感觉如何,可还难受?”
我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太好了!大人,我这就去叫人奏请皇上!”先说话的那人舒畅地喘着大气,朝我一躬,疾步消失在桃林之中。
“颜姑娘别介意,他是跟微臣学医的小徒,总是冒冒失失的。”身旁的医官收回望向桃林的目光,看着我笑道,“您可否将右手递给微臣一视?”
我依言而行。听声音,他似乎便是一直照看我的医生,大约四十左右的样子,容貌普通,鄂下续有长须。此时他朝服顶戴一应俱全,在这美奂绝伦的风景里尤显格格不入。
“嗯……脉象已经正常。明日起可下床略微走动,那样对您和胎儿都有好处。”
“请问大人如何称呼?”许久未开口说话,我的嗓音有些低哑,但感觉良好,并不费力。
“微臣徐守仁,任太医院五品医正。”
我垂下眼,轻声问道:“徐大人,我……我的孩子,还好么?”
“颜姑娘不必担心,胎儿很好。”徐守仁的话给我吃了一味定心丸,“您只需多加滋补,不要过度劳神就行。”
我眉间一舒,点头说道:“颜夕日后一定注意。谢谢你,徐大人,若不是你这些天费心照料,颜夕还不知道要何日才能康复。”
“颜姑娘言重了,圣上亲下谕旨,微臣岂敢怠慢,何况治病救人乃是医者本分。”
我感激地一笑,曲臂想要撑榻坐起,刚动了一下,两名少女已从我身后步上前来,一左一右地扶住我,将一个软枕放置在我背后,让我半躺在上面。我愕然回顾,发现亭中竟还有数名少女,均豆蔻年纪,一色宫装打扮。
宫装打扮?
我心里一惊,再一瞄徐守仁的衣着——
“敢问徐大人,这是什么地方?”
徐守仁答道:“这里是皇宫后苑。您昏迷了近十日,前日来时还神智不清,自是不知了。”
竟然从峪门睡到了盛京,这一觉长得也太离谱了些。一路行来,我怎么连一点奔波的感觉都没有呢?
徐守仁见我面色疑惑,解释道:“圣上凯旋,朝中万人恭候,圣驾是不能在外担搁太久的。除此之外,圣上也担心您在峪门误了调养,所以带您直回京师。您一路与圣上同乘御撵,车内宽敞舒适,只有少许颠簸,许是因此您才未有察觉。圣上对您,可谓是恩宠备至。”
我凝眉沉思,琢磨着徐守仁的话。
恩宠备至这四个字,用来形容修冉对我,的确是再贴合不过了。可惜……
“药凉得差不多了,颜姑娘先别想其他的,把身子养好了才是正经。”徐守仁将药碗递给我身旁侍立的宫女,一面瞧着我喝药,一面说道,“这些药补血养气,对安胎也大有裨益。”
那还担心什么,喝光它咯。
正在消化,只见萧易骋穿过桃林朝这边迈步而来,身旁还跟着一个传话太监。他进到凉亭,看到我微微一愣,眼中闪过一丝喜色。
“传太后懿旨,宣徐守仁觐见。”太监扯着公鸭脖子喊道。
徐守仁正容接旨,转头嘱咐道:“颜姑娘愿意的话,还可再小坐一会儿,但别等到日落受凉。什么时候乏了,您便叫宫女们伺候着回屋,软轿就在亭外。微臣去去就回。”
言罢,他与萧易骋执手见礼,随了那太监快速离去。
“颜姑娘,身上可是大安了?”萧易骋正站在石桌旁边,冲我问道。
“嗯,已经好多了。”我看着他,心头突然涌上许多疑惑。
萧易骋放远目光,盯着徐守仁的背影说道:“这位徐医正医术超群,是太后最为宠信的御医,十几年来一直不改。太后今日玉体染恙,皇上刚才也去了。”
我答应了一声,想问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于是没话找话地说道:“那么徐大人不应该留在皇宫照看太后么?怎么还随圣上出征呢?”
“他并未出征,”萧易骋看着我,停了一会儿续道,“你在峪门突然晕倒,一病不起,还有了身孕……皇上担心你的安危,特发了八百里加急密诏传他去的。”
原来如此。那开始为我诊病的军医便不是他,而是左荆毅军中的医官了?
我心中一动,朝周围的宫女们说道:“多谢各位妹妹的照顾,请你们先到别处歇息片刻,一会儿我回去的时候再麻烦你们。”
一位宫女躬身答道:“服侍姑娘是奴婢们份内的事情,姑娘说谢,我们怎生担当得起。奴婢们就在园中候着,您需要什么,让大人唤我们来就是。”
她话音一落,带着众女齐齐一福,会意地撤离凉亭。
“萧大人请坐。”
“你是想问我什么吧。”他站如苍松,即使坐下,背也挺得笔直。
我轻叹一声,点了点头,问道,“我怀孕的事情,其他人……左将军知道么?”
如果左荆毅听说我怀孕,他势必会告知顾岭枫,我……不想让他知道。
“你想让他知道吗?”
好冷的语气。记忆中的萧易骋,对我从未有过如此淡漠的态度。我惊慌失措,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不知该怎样回答。
他直直地盯着我,沉默着,许久后才挪开眼神,低声说道:“只有那名军医。公子已带他回京,命他守口如瓶。除非,你有想告诉的人。”
“没有!”脱口而出的拒绝,明白、干脆,无需任何思量。我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这样最好。我现在只想找个地方,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把孩子生下来。”
琉璃谷,那个世外桃源,文王和太公应该能收留我吧。
再过两个多月,等到七星连珠,也许我就能真正回到属于我自己的世界,将这里的一切忘记,就算回不去,我也想逃得远远的。
“一个人?你一个未婚女子,打算自己一个人抚养孩子?”他微提音量,面色复杂地看着我,反问道。
“是。”我的语气很轻,却异常坚决。
他将头扭到一侧,轻声说道:“何必,你何必为一个未成形的胎儿,毁掉自己一生的幸福?”
又是一句反问。
“什么叫幸福?什么又叫不幸?”我微微一笑,看着天边绚烂的晚霞,喃喃道,“这个问题,每个人都可能有不同的答案。于我而言,最大的不幸莫过于失去这个孩子。”
他浑身一震,声音轻颤:“你……还爱他?”
我咬咬唇,闭着眼睛说道:“这个决定,与爱不爱他无关。那个名字……我已在尽力忘记,也请萧大人以后不要再提他。”
“既然这样,你何不接受公子对你的情意?”他的目光重新投向我,声声紧逼,“你有了别人的骨肉,他仍然对你呵护备至,你难道就一点也不动心吗?”
“以冉公子之尊,他能接受一个怀着别人孩子的女人么?”我盯着他问道。
“所以你应该当机立断,打掉这个孩子!”他皱眉低喊。
“不行。”
“为什么!你还是爱着他!”
“萧易骋!你……”我一阵气喘,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转了一圈,居然又回到了起点。
他慌了,疾步奔到我身边,轻拍我的后背,见我略好,又拿起一杯温水,扶着我喝了几口。
“对不起,我……”他回坐到石桌边,担忧地看着我,神情沮丧。
我摇摇头,没有说话。
又能说什么?骂他又提起顾岭枫?怪他劝我打掉孩子?还是怨他为我所谓的“幸福”着想?在他看来,陪在修冉身边,老老实实地做一个嫔妃才是我最好的归宿吧,想必全天下的人都和他有一样的想法。皇帝荣宠,一步登天——这福分须得几生几世才可能修到,何况还是我这样的残花败柳。修冉不嫌弃我已经难能可贵,更别提他依然还喜欢我,或者我真应该感激涕零,叩谢上苍了吧。
可惜,我不是他们这个世界的人,我的思维和他们不一样。
更可惜的是……
错不在他,在我自己,在我自己的心……
“好些了吗?”他见我半日不动,语气有些着急。
“没事了。萧大人,该道歉的是我,是我一时失控,对不起。”
“不,是我不好。”他急忙说道,“你身子这么虚弱,我还惹你动气。我答应你,以后再不会那样了。”
我勉强一笑,看着面前的他被夕阳镀上了金黄,这情景,不是第一次了。
很久以前,在化石场的最后一日,我和他也曾这样坐在夕阳下,他当时也曾被我唬得不知所措。现在想起来,就仿佛是昨天发生的一样。
“萧大人,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吗?”
他呆了一呆,没想到我会主动提起这个话题。
“其实原因很简单。”我看着他,静静地说道,“冉公子对我好得无可挑剔,但是我不爱他。只怪我没有那个福分。”
他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又咽回了肚里。
“如果没有顾岭枫出现,或许我会爱上他吧,”我笑纳了他的吃惊,接着说道,“可是不存在如果,顾岭枫出现了。所以,我是不可能爱上他了。”
他凝视着我,看不出悲喜。
“你可不可以……学着爱他?”半晌之后,他才低低问道。
萧易骋,真是个大傻瓜,爱情是可以学来的么?
要是上天让他托生成一个女人,他和修冉,肯定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也许我很快就会爱上谁,但这个人,肯定不会是他。”我盯着他,看不清他眼中流淌的颜色,“你还记得么?你和舒青第一次交手之时,我曾说……”
“你说,你大方不到与许多女人一起分享丈夫,你要的,是一个全心全意对你的人。公子于公于私,即使有心确也无力……”
他低着头,打断我,重复的话语一字不漏。
我的心刹那间盈满了感动,或者不只是感动。这莫名的情绪感染着我,冲撞着我,让我居然有想扑到他怀中大哭一场的冲动。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喜欢他,很爱他,很想和他走得再近一点。虽然这种情绪,与我对顾岭枫的感觉完全不同。
要是萧易骋对我,也如我对他一般,我们俩人一定能成为形影不离的兄妹,抑或是亲密无间的好友。
只是,我还不敢确定……
“颜姑娘,你知道公子在茂悦遇险的事情吗?”萧易骋突然开口问道。
“啊?”我错愕非常,不明白他为何说到那里去了,“我大致听说了一些,具体情况并不知晓。”
萧易骋缓缓说道:“那我来告诉你吧。那件事情要追溯到一月之前……
“那时公子亲率五万天兵,与董方将军的二十万雄师合军茂悦,共同驱逐南侵的尧羌鞑虏。尧羌人以为天朝将士和茂悦那群乌合之众一样不堪一击,大意轻敌,犯了数次致命的战术错误。公子抓住时机,运筹帷幄,与董方将军接连大败尧羌鞑虏,将他们逼得不住北撤。眼见大局已定,他一面下旨让董方将军乘胜追击,一面带着护驾的禁卫军,折返茂悦都城另做安排。
“回程的途中,他忆起一位茂悦王爷曾无意间提到过一个女子,又无意间说到那女子出生的地方。那个地方于公子而言,实在太为重要,重要得令他不顾众人苦谏,非得微服绕道去看一眼不可。谁料那王爷早已叛国投敌,他的‘无意’则是处心积虑营造出来的故意,这一切都是他设计好的圈套,想趁机对公子不利,破坏两国之间的同盟。我们拼死保驾,与贼人酣斗了两个多时辰,才终于拖到闻讯赶来的茂悦禁军。当时众人已精疲力竭,马上便要油尽灯枯。倘若增援之人晚来半刻,我等战死不值一提,可是公子他……”
萧易骋停了片刻,定睛看着我,接道:“你可知,那女子是谁,那公子非去不可的地方,又是哪里?”
听着他娓娓道来,我的心渐渐沉入谷底。
那个茂悦王爷……是他。
西门琉英。
他一定是偶然发现修冉对我的情愫,以此为饵,诱修冉上钩……
就算挖空了心思我也想不到——当初拿来搪塞修冉的一个谎言,竟然成了西门琉英设计他的依托。
我更想不到,修冉遇险,起因竟然是我。
可叹如我,当初还纳闷,以他之能,怎会轻易被人骗去了呢。
这笔情债,我该如何偿还?谁又能告诉我……
“那女子,便是颜姑娘你;那个公子非去不可的地方,便是你的家乡。”萧易骋注视着我,轻诉着我已了然于心的答案。
桃林深处,落英缤纷。
远方隐约出现了几条身影,领先的那人身着明黄,在粉红世界里格外引人注目。
离得稍近了些,他脱下象征着权力与地位的外袍,里面穿的,是始终如一的白衫。
他将外袍扔给随侍,只身一人往亭中走来。他的步子轻且快,他的微笑淡定而柔和,他的目光,锁定在我的身上。
“你……仍然不愿尝试去爱他吗?”萧易骋垂手站起,极轻地说了一句。
我……愿意么?
纵然愿意,我……可以么?
“颜夕,你总算是睡够了。”修冉朝行礼的萧易骋微微颔首,停在我榻边坐下,“以后不许再这么贪睡,听见了吗?”
我失神地看着他,点了点头,任他将我的手放回被中。
修冉满意地笑笑,冲萧易骋说道:“易骋,你先下去吧,一个时辰后唤人到雍华宫接徐守仁过来。”
“是,公子。”萧易骋正容回答,瞥了眼日头,接着道,“快日落了,颜姑娘她……”
“我都知道了。”修冉截住他的话,一手扶住我的脊梁,一手伸入我的膝下,将我连人带被抱离椅榻。
“冉公子……”我低呼出声,无奈身体裹在锦被里,无法挪动。
“徐医正特地嘱咐,日落之前你必须回屋,以免受凉,你不听大夫的话吗?”他的笑暖洋洋的,沁人心脾。
“那边有软轿的。”我抬着下巴,看向宫女侍立的不远处。
他温柔一笑,轻应了一声,抱着我走出凉亭。
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望向身后。萧易骋仍在原地,愣愣地站着,过了一会儿,往相反的地方走了。
谢谢你,萧易骋,谢谢你浓于血脉的关怀,更谢谢你毫不保留的坦白。
无论结果怎样,无论我做何选择,你对于我,都是无可替代的。如果有可能,我真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叫你一声哥哥。
萧大哥,这个称谓你可以当仁不让、平平静静地接受么?
“奴婢叩见皇上。”
嘤嘤燕燕的请安声将我的眼神和思绪都拉了回来。定睛一瞧,她们已跪了一地。
“起来吧。”修冉路过她们,脚步不停。
“皇上,姑娘来时的软轿……您不用了吗?”
桃枝起伏,桃花烂漫,很快将她们的身影掩去。
修冉抱着我,在幽寂的林中小径上穿越行走。时而有几束花枝招摇挡路,他便搂紧我,或偏身或低头,不让它们碰着我半分。没过多时,他的白衣已染上色彩,顶上的发冠也粘了好几片花瓣。唯一不变的是他脸上的笑,纯净恬美,美地让我无法把握。
萧易骋的话在脑中再度浮现。
面对这样的他,我该抛去成见,忘掉伤心,学着去爱他么?
也许,我是愿意的……
“喜欢么?”他瞧着路旁的桃花,笑着问道。
喜欢么?
曾几何时,他骑着黑豹,带着大病初愈的我去梅林野餐。暖阳下,那片梅林绝美无暇,蔓延至天际,将冬日的严寒驱逐得无影无踪。马背上的他紧拥着我,手搭着一枝红梅,也是这么问我的。“花堪折时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这当初给他的答复,如今回忆起来,却是另一种滋味。
我……
我怎么忘记了?
他第一次送我的礼物,并不是峪门的那根玉钗……
而是那朵簪在我髻上的红梅……
“颜夕,是不是又难受了?”
修冉关切的嗓音传来,我的眼睛找回了焦距,掩饰不住的,是从心底萦绕的黯然。
“不是,我很好,只是有些乏。”
看着前方的院落,我忍不住抬首回顾。
这桃林,如此轻易便走到了尽头,毕竟不是一望无际的,毕竟,和珍藏在记忆中的那片梅林不同。
“喜欢桃花,就让侍女摘些来放在屋里,”修冉笑道,进房将我放在床上,“明日你就可以下地了,出去走动走动也好,不过别呆太久。”
我点了点头,看着似水温柔的他,胸口溢满了歉疚。
我也想尝试去爱他,然而……
“皇上,姑娘的莲子羹熬好了。”一个宫女低头进屋,双手捧着一个托盘。
“往日晚间不都是喝补汤吗?怎么改成莲子羹了。”修冉皱眉问道。
“回皇上,这是医正大人特意吩咐的,大人说姑娘醒来后,就不能急补了。大人还说,莲子羹性温,可以养一养姑娘的肠胃。”
当那宫女提到莲子羹的时候,我早已痴了。
仿佛身处在一个恬静的农家小院,蒋氏夫妇与我和他围坐在一起,我们边说边笑,喝着这世界上最甜美的莲子羹。他知道我馋,于是故作狼吞虎咽,让我也可以放开矜持,尽兴地大喝特喝。
心绪恍惚间又飘回了梅林。那次,也是蒋嫂特意为我们而做的粥菜。吃饱喝足后,他那家伙居然想拍拍屁股走人,结果被我义正词严一顿数落。到了现在,我还能想起他撅着身子在河边洗碗的样子,简直是毫无形象。冬日的河水,应该冰凉得透骨吧。却只是猜测,因为他根本没让我碰到丁点儿。
“温度刚好,来。”修冉扶起我让我半靠在床头,端起粥碗,舀了一匙喂到我嘴边。
我凝望着他,渐渐的,泪水盈眶。
对不起,修冉。
我想学着去爱你,我愿意尝试去爱你,可惜我做不到。
因为我的心……
或是被他掏空,或是被他填满,我不知道,但我却清楚地知道……
即使离开了他,即使避他唯恐不及,即使迫使自己和别人都不提他,我的心,也只能住下他一人。
和他爱不爱我,已无丝毫关系。
对不起,修冉。他负了我,我负了你……
“颜夕?”他放下碗勺,伸手,想要抹去我的泪水。
“我没事,冉公子不用担心,”我先他一步拭净脸颊,腕,有意无意的,隔开了他的亲昵,“不过是从前的一些伤心事罢了,我已经想通了。”
他微微一笑,重新拿起粥碗:“想通了最好,快把它喝了,早些康复。我喜欢的颜夕,可不会一天到晚缠绵病榻。”
“那如果我真的一天到晚缠绵病榻,你……是不是可以少喜欢我一点?”我从他手里接过莲子羹,喝着,如同嚼蜡。
他的笑容僵滞了几分,默默地看着我喝粥,也不说话,等我喝完了,唤人伺候我漱口洗手、拿走空碗。
“颜夕,你……你可知自己……”当宫女们走尽、屋内只剩我和他时,他轻声说道。
他指的,是我腹中的胎儿吧。
他如此吞吐,无非是怕唐突了我;抑或是怕我还不知道,担心我一时接受不了……
修冉,你可不可以,不要对我这么好……
点点头,手抚着小腹,眼中又噙起了两汪泪水。
他捧起我的脸,拇指擦去我眼边的湿润:“别哭了,颜夕,是我不好。我早就向你保证过,再不让你哭,没想到……”
“不,冉公子,你没有一点不好。”我打断他,颤声道,“只怪我自己没有福气……”
怪我没有福气,爱上你。
“什么叫没有福气?”他伸臂拥住我,温柔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颜夕,你知道吗?你是我此生最爱的女子,怎会没有福气?你又怎能自我诋毁?”
“可是我有了他的孩子!”我推开他,含泪喊道,“这个孩子我是不会放弃的!”
“我几时逼你打掉它了?只要你想,你可以生下他,我……还没有子嗣,没有人会知道!”他温柔的眼中掠过了一丝苦楚,声音嘶哑而坚定。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断线似的泪珠沿着睫毛滴滴滚落。
“你……你胡说什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君无戏言!只要你肯把该忘记的忘记,只要你肯把自己全部交给我,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我根本不值得你爱!”
“值不值得,我心里清楚,你无权替我作答!”
“我骗了你,我犯了欺君之罪,我的家乡根本就不在什么茂悦的小山村!要不是我当初信口开河,你怎会误中西门琉英的奸计,险些身死他乡?你乃一国之尊,你是皇帝!你岂能被一个满口谎话的女人迷得失了方向?”
“我去得心甘情愿,就算重来一次,我也一定要去的!若不是走了那一趟,我还不知西门琉英那般罪大恶极,竟然想染指于你!我又怎能帮你报仇!”
修冉……
望着他,我泪如雨下。
“如果这些都无关紧要……那好,”我咬咬牙,决然说道,“最重要的是,我根本就不爱你!我……”
他扯我入怀,双唇颤抖着,堵回了我未尽的话语。我挣扎,我咬破他的舌尖,却只让他的双臂收得更紧,让他的吻更为疯狂。尝着唇齿间的血腥,我的心痛了,痛得让我放弃了抵抗,痛得让我纵容他深入探索。
心如刀绞。
怀抱着我的这个男人,我何得何能,竟会让你爱我至此?
可惜我……
可是我……
刚在他怀中温顺了一秒,他却倏地离开我的唇,惊慌地看着我,又重新将我搂紧。
“幸好……我还以为你和上次一样,晕倒在我怀中。”
我再也无法坚持,环住他,啜泣出声。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是他……”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是他……
放着这么好的修冉不爱,我的心,为什么还要想他?
我一遍又一遍地质问着他,质问着自己,却一遍又一遍地迷惑。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就像是他对我,我对他……
从啜泣到抽泣,再到哽咽,终于哭累了,平静了下来。
他扶着我躺下,与我四目相对。
“作我的妻子,让我照顾你,好么?”
妻子么?
这个问题……
我……已经回答过一个人了……
摇了摇头。
“对不起,冉公子,我……”
“别这么快拒绝我。”他捂住我的唇,“忘记他,爱上我,你需要多少时间?”
我垂下眼帘,又摇了摇头。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多少时间,我都给你……”短暂的沉默之后,他笑了,“我可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