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逝去(1 / 1)
尧羌经过上次惨败,不敢再轻举妄动,退后到边防北面一百余里扎营;左荆毅更乐得让士兵休养生息。两军对峙了近半月之久,竟没有一次战事发生。顾岭枫和方矍兄弟几乎日夜守在边防阵地上,替左荆毅出谋划策,排忧解难。
我和无霜终于得偿所愿地留在峪门,虽不能与他们时时见面,却也总远胜过不着边际的牵肠挂肚。俩人满腹心思,都琢磨着如何出力帮忙,以免凸现累赘;然而想破脑袋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方法。负伤的士兵都被送回城镇救治,又没有新增伤员,去医馆帮忙这条路被彻底堵死。或者……帮忙做饭?“迎客楼”的老板小厮拿了军爷的钱财,岂敢让旁人插手。操练演习我们更是一窍不通。没奈何,我俩只能天天呆在钱庄里,数着日出日落,算着星星月亮,心不甘情不愿地当着米虫。怪只怪尧羌人太过拖泥带水,打不赢就老老实实地撤回草原呗,真不知他们要等到什么时候,我……还没正式和顾岭枫成亲呢。
姗姗来迟的例行圣谕,在战后转日由御前侍卫送抵军营。据说是某个茂悦高官将修冉骗到了一个小山村,意图加害。幸好禁卫军舍身护主,茂悦君臣及时发现,修冉才得以化险为夷。圣旨延发便缘于此处。
原来那茂悦高官早已通敌卖国,想借尧羌之力让茂悦改朝换代,运气好了,他也能一尝龙袍加身的滋味。倘若不是他推波助澜、明拒暗迎地协助尧羌,茂悦泱泱大国,岂会“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一年不到便痛失半壁江山。谁知梓宸皇帝率兵亲援,大将董方骁勇善战,尧羌被打地接连后退,唯恐不及。眼见功败垂成,他只好孤注一掷,想寻机杀掉修冉,挑起梓宸与茂悦的争端,以便日后行事。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黄粱美梦转瞬成空,等待他的,只有株连九族的酷刑。
当初听左荆毅说到这儿时,我唏嘘不已。虽说他罪有应得吧,这结局也太凄惨了些……但愿那高官转世时能够痛改前非,做一个正直善良的好人,别再让类似的事情重演。
可见我有多么无聊。先不管有没有转世这么一说,就算真的有,人喝过孟婆汤,走过奈何桥,生前的记忆早就被抹得干干净净,还提什么痛改前非。
也不知孟婆汤味道如何,是酸的还是甜的,能不能偷偷倒掉。奈何桥应该是木质的吧,或者是石制拱桥?传说奈何桥两端开着彼岸花,到底是真是假。
彼岸花——花开无叶,叶生无花,想念相惜却不得相见,独守彼岸路……
不想这个了,太为悲情。
不过话说回来,修冉这番遭遇也很令人费解。他是何许人物,何等智谋,怎会轻易地中了外族人的奸计,以身犯险呢?
“颜姐姐,你没午睡吗,怎么坐在这里发呆呢?”无霜歪着脑袋,纤纤玉指在我眼前晃动。
我止住遐想,拉她坐在我身边,轻轻笑道:“我又不晨练,太阳照屁股了才起,还午睡什么啊。”
无霜醒着盹儿,捂嘴打着哈欠:“我那是从小养成的习惯。最近都快闲死了,除去晨练,光剩吃饭睡觉了。”
可不是么?我都觉得自己变胖了不少,腰围都粗了一圈……最近和顾岭枫见得少,他应该还没发现吧,事不宜迟,赶紧节食减肥咯。
“干脆咱们溜出去玩玩?”无霜美目流转,神神秘秘地说道,“南面的留仙镇可热闹了,骑马顶多两三个时辰就能到。我来时在留仙茶馆歇了歇脚,伙计满口夸赞他们那儿的鬼市。要是现在出发……咱们刚好能赶上!”
我讶道:“那个镇子离峪门不算远啊,他们怎么还不撤走,不怕打仗吗?”
无霜笑道:“天朝百战百胜,他们才不担心呢。许多峪门撤回的商贩也都没走,停在留仙镇做买卖,人比以前更多了。”
我想了想,摇头道:“还是不行。咱们要出营,肯定有人去通报左将军,还得找人给备马,太麻烦了。况且这一去,最快也得明天才能回来,咱们客居此处,何必多生事端呢?”
无霜狡黠地一笑,拉长声音道:“噢——!我明白了,颜姐姐舍不得顾哥哥,不愿意让他晚上独守空房?”
我羞红了脸,啐道,“顾岭枫夜夜宿在边防,哪有回钱庄就寝的时候,更没有与我……你这丫头,净胡说!”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俩都快成亲了,”无霜一副贼兮兮的样子,坏坏地笑道,“我好几次起早,都看到顾哥哥从这个房间出来,你还不承认?”
“啊?!”我愣住了……怎么会呢?为了方便和左荆毅时刻交流,他明明就搬到阵前去了,只留下方矍方铄在钱庄陪住。我只有白天偶尔能看到他一眼,一起吃个饭,单独相处的时间几乎为零。每晚我都辗转反侧独自入眠,醒来时身旁也不见有他啊?
“顾哥哥真是体贴入微,”无霜双手托腮,满脸羡慕地叹道,“看他关门时那个小心翼翼,生怕吵醒了姐姐,他以前对女子才不是这样呢!颜姐姐,我好奇死了,你是怎么调教他的,能不能把方法也传授给我?方矍那个大木头桩子,丁点儿都不懂……”
开始还想顾岭枫呢,听到后来,我已笑得前仰后合:“你看你,深闺怨妇也不过如此。昨天还说方矍多么多么好,今天就背地里数落人家,这变得也太快了吧。”
无霜一撇嘴,说道:“他昨天就是很好啊,走的时候还在我脸上亲了一下。今天就没有!其实他起床我都知道,故意装睡罢了。”
“就,就因为这个?”我笑得直呛,就差大叫——“噢,麦嘎得!”
“当然不是,”她搅着一缕鬓发,嘟嘴埋怨道,“他以前答应过我,一旦帮顾哥哥找到你,便去向我爹娘提亲,现在他却变卦了。”
我笑吟吟地看着她,说道:“不还在打仗嘛,你就着急成这样?”
“就是打完仗之后啊!他说他要游历各处,寻找一件重逾性命的事物,却死活不说是什么。他还说……找到了,也要半年后才能与我成亲。”
“那找不到呢?”我急急问道。
她轻叹一声,说道:“我昨夜也这么问他来着,结果他一下子就烦躁了起来,只说肯定能找到。”
我笑颜渐失,自言自语道:“比终身大事还重要……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无霜一时无话,估计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想也想不出来所以然来,干脆不想了!”她甩了甩头,声音清脆而坚决,“半年就半年!反正他去哪儿我便跟去哪儿,能帮就帮,不能帮就陪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心愿未了,我嫁给他也不会开心。”
好豁达的无霜。
换作是我,我可以做到么?……不敢想。
更不知方矍是几辈子修到的福气,才能得她相伴。
“颜姐姐,怎么又发呆了?”
“没有。”我握住她的手,笑道,“我在侥幸呢,要不是我对顾岭枫先下手为强,你这般美丽可爱,又善解人意,岂不迷得他丢魂失魄?”
无霜佯怒地举起拳头,朝我打来,口中羞涩道:“好啊,人家看你走神儿,好心好意地和你说话,你还打趣我!”
我连忙起身躲开,一面和她绕着桌子,一面笑道:“这不叫打趣,我真这么想来着!”
“你还说……别跑!”
俩人嬉闹够了,趴在桌上又聊了一阵,只闻钱庄大门叩响,竟有访客来临。开门一看,常佐领带着几个骁勇营的新兵,正笑眯眯地站在那里。
原来常佐领伤愈归队,念及无霜身手了得,想请她去军营教授些拳脚轻功。无霜本已闲得百无聊赖,一听有事情做,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我不懂武功,心想在那儿也是站着,还不如到行馆探望一下塔伊娜芙,因此推辞不去。无霜嘱咐了我几句,跟着常佐领兴高采烈地走了。
行馆坐落于镇内西北处,距离钱庄只有一刻钟脚程。我心里一直惦念着塔伊娜芙,老早就打算去看看她,然而前几日腕伤未愈,不方便出行;无霜对她又没什么好感——或许是由于错手伤了她心存歉疚?不得而知。总之拖来拖去,直到今天,我才有机会走这么一趟。
心存歉疚……不管无霜是否有此一想,这个词拿来形容我对塔伊娜芙的感觉,却是再贴切不过。左荆毅的慨然义释姑且放在一边,也先不论她当时对梓宸士兵情有可原亦凶狠毒辣的报复,毕竟,是我利用了她对我的保护,以她为饵,牺牲了她的自由。如非遭我挟持在前,她又怎会被无霜误制穴位,以至玉体受损,远离故土,身困异乡。
亏欠她的,我实在无法偿还,只有趁她还没离去,亲口对她说一声对不起了。
一路沉思,不知不觉中已步到行馆正门。门外并列着两排士兵,好几个都曾见过一两次。我走上前微微一福,轻声道:“各位军爷辛苦了。”
众人先后回礼,其中一人说道:“劳颜姑娘记挂。姑娘此行,可是为探望塔伊公主?”
我颔首答道:“正是,请问她还好吗?”
“姑娘是问她的伤势?”他见我点头,接着说道,“那伤早就痊愈了,将军三日前就要送她启程北上,不料她突感风寒,所以耽搁了。”
我皱拢黛眉,担忧地问道:“她风寒严重吗?有没有大夫来瞧过?”
“应该只是普通的伤风感冒,并无大碍。顾大侠才刚进去,姑娘您请,顺着路一直往里便是。”
他不是很忙么?怎得暇跑来这儿看望塔伊娜芙?
我缓慢挪动了两步,回头询道:“顾大侠他……常来行馆吗?”
那兵士说道:“属下委实不知。各处的守兵均七日一换,我们也是今日才轮到这里。”
我不再多问,弯腰谢过,提脚迈进馆门。
行馆内种植着一些不知名的花草,此时正应时节、竞相开放,飘荡着阵阵清香入鼻。虽不如南面繁花似锦,但也别有一番秀丽风情。可惜了这军营中难得一见的景色,我的心,却静不下来细细欣赏。
小径曲折延伸了几十米,尽头处砌着数梯条石,通往的房屋木门虚掩,屋内隐约传来男女的交谈声,听不真切。
痴立了半晌,我下意识地理了理鬓发,拍净裙摆上的草屑,拾阶而上。
“听话,把药喝了。”
低柔的声线蔓延开来,密织成一张不行的网,将我举起叩门的手,挡在了半空中。
“我不喝,病一好就得回去了。除非,你答应陪我回尧羌,做我的驸马。”
“胡闹,哪有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的?”他是在斥责她么?为何话语中满含宠溺……
屋里安静了十几秒钟,过了一会儿,像是谁把空碗放回到桌上,发出一声清响。
“你就这么讨厌我,这么不想娶我吗?”塔伊娜芙娇嗔的表情仿佛在我眼前。
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柔声说道:“不是我不想娶你,你还小……”
“草原的女儿过了十六岁就可以追求自己爱慕的汉子,我都十七了,一点也不小。”塔伊娜芙轻声低吟,“你知道吗?自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喜欢上你了。耶和扎木台那么强壮,居然被你打得屁滚尿流……”
他们……在那时就已经认识了?
“我刺伤你们的主帅,你不恨我?”
曾几何时,这样温柔的语气,这样淡淡的笑声,只属于我自己,而如今……
我是在做梦么?如果是,为何会如此逼真?
恍惚间,塔伊娜芙的声音接着响起:“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他得到父汗赏识,无理得像一头老野猪,还夸口说要拿梓宸将领的头作为聘礼,想做我的驸马。我才不愿意嫁给他呢……”
她停了一小会儿,羞涩地说道:“我,我只想嫁给你一个人……”
“芙儿!你……唔。”他的话语被什么堵住了,我的喉咙,也被什么噎住了。
凳子倒地的声音,接下来,又是让人窒息的安静。
心,在滴滴泣血。
她的主动……他没有拒绝么?他……在回吻她么?
好想冲进去,好想去找他要一个答案!
但是我的脚死死粘在门槛之外,一步也动不了。是不愿,还是不敢,连我自己都想不明白,又有谁能替我回答?
“不要动,”塔伊娜芙低吟着,也许头还枕在他的胸前,“你听,你的心也在乱跳,你敢说你不喜欢我?”
你……你喜欢她吗?
顾岭枫,你为什么不说话。
不只她在等你的答案,我,也需要你的一个交待……
“我……喜欢你,但是我不可能和你在一起。”
他的声音像是一大团棉絮,飘乎乎地飞进了我的耳朵,将我与世间所有的声响隔绝。
等待了良久的结果,原来是这样的。
他经过深思熟虑的解释,原来是这样的。
很清楚了,没有再质问他的必要,也没有再呆在这儿的理由。
我踉踉跄跄地跌下了楼梯,来时的路,竟显得如此漫长。
“我喜欢你,但是我不可能和你在一起。”
很遗憾吧,你答应娶我在前,你知道我绝不同意与别的女人一起分享你。
纵使我同意了,尧羌公主又怎能屈尊做妾,你又要费多少唇舌来说服她或者说服我?
错误的时间遇到了错误的人,注定是一段无法完满的爱情,怎能不让人惋惜?
而我,又是从何时开始,变成你眼中的沙粒了。
记不清自己如何出的行馆,如何进的钱庄。只是在回到房间关上房门的一刹那,心迸裂成碎片,再也兜不住伪装的勉强,泪决堤而下。
什么生死相许,什么此生唯一,还不是意乱情迷狂言妄语。
什么海誓山盟,什么天长地久,终究是镜花水月缥缈虚空。
可笑如我,还真以为一场夜浴轻歌,几番耳鬓厮磨,便能牢牢地收住他的心,捆住他的灵魂。然而新鲜黯去,耐不住平淡渐生,对于风情成性的他,我也无非是惊鸿一瞥后乏善可陈的过客而已。过客的角色,我扮演的很成功,居然骗得他昏头转向、迷恋到无可自拔。等他醉罢清醒,承诺已付。堂堂枫云庄顾庄主,脸面声誉何其重要,怎可以矢口悔婚。
回想起来,或许是开战前的朝夕相处让他厌倦了吧。天天面对同一个女人,总有些乏味,更别提这个女人不懂安分,老是给他招惹事端。旁敲侧击她刀枪不入,赶她走她偏回,死皮赖脸的,也不惦清自己有多少斤两,竟敢带着无霜乔装改扮,跑到战场上去哗众取宠。有这样的女人粘着,难道还不让人痛苦吗?
可她偏偏就一个心眼,无头苍蝇似地缠着他,死心塌地般地爱着他……
为什么……
我为什么要这么爱他?
当初选择接纳他时,不是料想过会有今天这样的结局么?我不是还告诉过自己,合则分不合则散,要平静面对的么?为什么……等真地走到了尽头,我连丝毫的洒脱都做不到,心里反反复复地问着自己同样一个问题——他,不爱我了么?
他真的不爱我了么?可是我还这么爱他啊!
从前的亲密还都那么的真实,所有的记忆就仿佛烙在了脑中,还都那么的深刻。
那带我去醒酒喝粥的人,那见我受伤就会发狂的人,那为了找我遍寻天下的人,那无时无刻不牵挂着我的人,难道不是他么?
然而,那对塔伊娜芙柔言低语的人,那抱着她承认喜欢她的人,不也是他么……
该发生的究竟是发生了,不管我愿不愿意承认。褪去神秘,我和其余倾慕他的女人没有什么两样。在墒河边上,他对李艳雪那般冷酷无情,我亲眼所见。怎么轮到自己,我反而想不透彻了?李艳雪和他同床共枕十几日,他说踢就踢;我又凭什么奢望他对我会专一长久?过了这么多时日他才移情别恋,为塔伊娜芙动情,已经够特别的了,我还不该满足么?更何况他或许并未完全地喜新厌旧,他心底某处,或许仍在乎着我?
他……真的还在乎我么?
可这没了纯粹、失了初衷的在乎,我不想要!我也没有力气要……
……无所谓了。
昙花很美,却只开一瞬,唯留残香缕缕。
观花的人儿就算再为不舍,除去哀泣怨叹,又能挽回什么。
我如花客,他如昙花。
花客依然,他,却非他。
该放手了。
因为,我是如此的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