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脱险(1 / 1)
“颜夕姑娘?”
常佐领的声音把我从遥远的思绪中拉了回来。我连忙收拾好心情,往上推了推头盔,应声作答。他的脸部线条较为粗犷,一看就知道他军人的身份,精神还不错,只是稍欠一些血色。
“谢谢你。”他的语气很真实,表情却有些不自在。
我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感激的话语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听起来好奇怪,这个“谢”字我也承受不起。他对敌人的憎恶确实太过极端——在这一点上,他和塔伊芙娜还真有些相似——但是他临危不惧、凛然就死的情操,仍然值得我敬重。
暂时……先别惦念着顾岭枫了。已经走了这么久,再过半个时辰就能回军营,还是等见到他再说吧。这般凭空揣测,一点意义都没有。
“佐领大人,”只听无霜在我身旁“扑哧”一笑,说道,“你要拿什么谢她呢?”
常佐领肃然答道:“只要不伤天害理、背叛国家,颜夕姑娘想要的,我常舟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无霜这丫头!我侧头瞪了她一眼,正要出言推辞,只听她咯咯笑道:“哪有那么严重啊,依我看……这一路上太过困闷,佐领不如高歌一曲,让我们提提神儿,便算是报答颜姐姐了。颜姐姐,这样可好?”
这个建议倒有点儿意思。我心觉好笑,点头道:“嗯,挺好的,那也要看常佐领是否愿意才行。”
常佐领瞠目结舌地看着无霜,又看看我,支吾道:“……唱歌?”
旁边的几个士兵早笑了起来,还有人跟着起哄道:“姑娘眼力不错啊,常佐领唱歌好听得很!”
“对!常佐领老教我们唱军歌,有时做梦也放声哼哼!”
“颜夕姑娘都说了,常佐领就唱吧!”
“你们这些贼小子,想着方儿让我出丑不是?”常佐领面露尴尬,一甩马鞭,骑到队伍前面去了。
无霜掩嘴一笑,靠在我鬓边小声说道:“这个常佐领不知好歹,打扰颜姐姐思念心上人,我帮颜姐姐教训教训他。”
“你呀!”我刮刮她的鼻子,说道,“敢情我的脑袋里除了顾岭枫,就没有别的了?恐怕……这会儿子为某某牵肠挂肚的,另有其人吧。”
无霜被我说中了心事,红着脸啐道:“颜姐姐最能调侃人了,我才没有想方矍呢。”
“我何时说你来着?”看着她不胜娇羞的样子,我展颜一笑,“这就叫——‘不打自招’!”
正和无霜窃窃私语,忽闻一阵阵高亢激昂的歌声从前方传来:
“醉眼迷离兮剑锋冷,
梦回疆场兮号角长。
逐敌千里兮倒虏帜,
驰骋塞外兮黄沙扬。
勇士守边疆!”
是常佐领!他一带头,其他骁勇营的士兵们也跟着唱了起来:
“弦如霹雳兮惊敌胆,
箭如飞蝗兮穿敌肠。
笑傲沙场兮轻生死,
誓报君王兮名流芳。
安国亦定邦!”
男子汉们豪迈的歌声激荡散开,空旷的沙地竟也响起了回音。我骑马渐行,凝神倾听,胸腹间充盈着难赋笔墨的壮烈——壮烈如斯,人们在颂扬的同时,又是以何种心情承受的?三军战罢皆衰老……却不如早早结束了这一切、安居乐业来得实在。
说来奇怪,这无边无际的沙漠之中,怎会有回音?而这回音听起来,比常佐领他们的声音还要洪亮几分。
弹指之间,前方几十丈处已亮起了若干灯火,看样子有好几百人。
“兄弟们!看!将军派人来接我们了!”常佐领振臂一呼,带着欣喜若狂的众人飞奔而去。
我心中豁然开朗,赶紧加快马速,同大伙儿一道疾驰。走近一看,当先一骑上昂首伫立的将领正是左荆毅。他身后另有几骑紧随,均全副甲胄,只有一人例外——
这个自大的顾岭枫,打仗也不穿盔甲的么?气死我了!
到底是生气还是甜蜜,只有心,才最为清楚……
“属下常舟!率骁勇营丙组一百名士卒参见左将军!参见郭参领!”常佐领率先下马,带着众人跪行军礼。我和无霜此刻既着兵服,便仍算是骁勇营的兵。军中规矩岂可怠慢,于是也学着他们单膝着地。有道是先公后私,我总不能在众目睽睽下,屁颠儿屁颠儿地跑到他身边,抱住他撒娇吧——虽然我很想这么做。
斜眼一瞄无霜,这丫头正押着塔伊娜芙,两个人都跪在地上抬着脸,眼神直直地看望前方。无霜想搜寻方矍的身影,我倒是明白;但是塔伊娜芙为什么也这样呢?
“起来!”正自纳闷,已听左荆毅厉声叱道,“常舟,你可知错?”
常佐领低头道:“是!属下贪功冒进,不仅误了集合时辰,还差点连累兄弟们丧命。属下知错了,请将军责罚!”
左荆毅看着他染血的战衣,脸上闪过一丝疼惜,立马又冷了下来:“就因为你,还有你们的一时意气,害得郭参领揪心劳神,折腾得整个骁勇营鸡犬不宁!军人就该执行自己的任务,你这么做,等同于藐视军令,理应处斩!”
“是,属下认罚。都是属下一个人的过失,与这些兄弟们无关,求将军饶过他们。”常佐领额触黄沙,慨然叩首。
我心里一惊,还不及出言相救,郭参领已翻身下地,在左荆毅马前跪立说道:“将军!常舟素来勇敢刚毅,是员不可多得的猛将,这次……他也是趋敌心切才会犯了军法。求将军手下留情,饶他一次,末将愿替他受罚。”
“求将军手下留情。”前来接应的骁勇营士兵们也都伏地而跪,齐声说道。
左荆毅沉默地看着众人,良久才长叹道:“既然你们都为他求情……那好,常舟!”
“属下在!”
“念你初犯,我就先留你一条命,让你戴罪立功!”他环顾四周,大声说道,“大家也都听好了,只此一次!今后再敢有违抗军令私自行动的,无论是谁,我定斩不饶!”
“属下遵命!”
“末将遵命!”将士们一个个面露喜色,朗声作答。
“谢将军不杀之恩!谢郭参领和兄弟们的厚爱,”常佐领拿起置地的长矛,将矛身一折为二,“倘若常舟再敢罔顾军令、贸然行动,便有如此矛!”
左荆毅满意地点了点头,正容说道:“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我罚你杖责五十,小惩大戒,……伤愈之后执行。来人,陪常舟去医帐,请方神医费心诊治。还有其他兄弟受伤么?”
雨后天晴,掌心已捏满了一手冷汗。
左荆毅果然聪明:此举既可以警示众人,提升士气,还可以不留痕迹地保护常佐领。有这样智勇双全的统帅坚守边关、排兵布阵,一味蛮攻的尧羌军队怎可能打赢?
“我!我也受伤了……我可以和常佐领一起去医帐吗?”无霜的声音。
什么?无霜的声音!不会吧……
她早跳离我的身边,扯着塔伊娜芙跑到左荆毅跟前了。
“这位小兄弟行动迅捷,不像受伤的模样。”左荆毅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又看向塔伊娜芙,诧异道,“这个尧羌女子……”
无霜着急得直跺脚,胡侃道:“将军不知,属下受的是内伤。外表看上去没事,五脏六腑却像是被烧焦了一样,难受得要命……”
左荆毅哈哈一笑,朝正欲出发的常佐领等人说道:“你们顺便也带冷姑娘去,切不可怠慢。”
我惊讶得张大了嘴,只见无霜和我一样错愕无比,结结巴巴地说道:“将军……怎么知道我……一定是顾哥哥告诉你的!”
左荆毅笑道:“骁勇营名册上缺了九十八人,丙队回来却是整整一百,这多出的两人,还会是谁?若非亲眼所言,我实不敢相信你和颜姑娘能混入军营,竟然还随队出征了!你们这般轻率,要是出了什么差错,叫我怎么向岭枫和方神医交待!”说到后来,他已敛了笑容,声音也严厉了起来。
我心里一沉。左荆毅说得没错,我和无霜这次冒失得太让人后怕了。回想起今夜的种种,生死尽在一念之间,一步走错,我就再也见不到顾岭枫了……
他……朝我这边凝视多久了?他早已发现我了?!
为什么我一看他,他就转开脸,躲避我的目光?他是在生气么……
“没事就好,方矍还担心着你呢,还不快去找他。”听不出他的语气,看不清他的表情。
无霜嘻嘻一笑,说道:“是!嗯……喏,顾哥哥接住了!”
她双手一送,推得塔伊娜芙趔趄着就往顾岭枫马前摔去。顾岭枫微一皱眉,飞身下马,握住塔伊娜芙的腰身,扶着她站定。
“顾哥哥别让她跑了,她可是个非常重要的俘虏。”无霜骑上备好的快马,理缰说道,“这次我们非但没有闯祸,颜姐姐还立了一功呢。我先走了,让他们慢慢说吧!啾——!”
很快,她便与其余的几骑消失在夜色中。
左荆毅收回目光,下令前来接应的骁勇营士兵整队回营,只留下丙组的我们。
“她是谁?”他盯着塔伊娜芙,朝前排一人问道。
“报告大帅!她是鞑子的公主。”
左荆毅讶道:“好小子们,竟把尧羌公主给抓来了!快给我细细说来!”
“是!今日未正,我们依命出营追敌,……”他如实而禀,稍有细枝末节遗漏,旁边的兵士也都赶紧补上。听他们说到塔伊娜芙,我忍不住朝她望去。她面容有些憔悴,被无双挟持过久,身体也显得软弱无力。要不是顾岭枫半提半抱,她估计连站也站不稳。比起马上的哭哭啼啼,她现在倒是十分安静,手揪住顾岭枫的衣衫,靠在他的胸膛上。
心里酸酸的。他……就不懂另外找个人看着她么?
“……原来她是假死骗我们的。幸亏颜夕姑娘急中生智,用她要挟鞑子军队,我们才得以平安归来。我们的命都是颜夕姑娘救的……”
士兵们听到这里,纷纷散到两旁,感激地注视着我,我只得硬着头皮走到左荆毅身前。穿着这身衣服裣衽一福,还不得让大伙儿笑掉牙了。我略作衡量,便拱起双手,抱拳行礼。
“左将军。”我微微皱了皱眉,右腕好疼……
左荆毅跳下马,肃容说道:“左某惭愧!之前听说颜姑娘和左姑娘如此儿戏,左某还有些不悦,心中也隐隐有责备之意。谁想……却是颜姑娘你力挽狂澜,救了我这帮小兄弟,左某替他们谢过姑娘!”
见他弯腰一揖,我急忙伸手相扶,一不小心又碰到了伤口。
一阵激痛疼得我额角冷汗直冒,还好大半张脸都挡在了头盔之后,才不至于被人发现。顾岭枫就在身旁,如果被他知道,我就甭想呆在军中了。
能瞒一刻,便是一刻……咬咬牙,其实也没那么痛的。
“将军如此大礼,颜夕岂能厚颜承受?”我定了定神,轻声说道,“冥冥中自有定数,即便没有我,常佐领和众兄弟未必不能脱险。而且……”
我看着塔伊娜芙,接道:“这次我们安然无恙,全靠了塔伊公主……颜夕已向卓喇将军承诺,用生命保证塔伊公主的安全,恳请将军不要为难她。”
左荆毅还未答话,只听一个士兵说道:“和鞑子讲什么信用,颜夕姑娘多虑了。”
我摇头道:“丈夫一言许人,千金不易,怎能因对方的身分立场不同而改变?颜夕虽非男子,却也懂诚信为本的道理。何况咱们梓宸将士英勇无双,更无须靠凌辱一个女人来取胜。”
“颜姑娘是在对左某使用激将法吗?”左荆毅看了看那哑口无言的士兵,坦然笑道,“你大可放心,左某绝非卑微小人,我这就叫人送塔伊公主回去。”
我眼前一亮,确认道:“将军……此话当真?”
“丈夫一言许人,千金不易!”左荆毅现学现卖,字字珠玑。说完便招手,让身后两个亲兵从顾岭枫手里扶过塔伊娜芙。塔伊娜芙却不如我想象中的高兴,表情呆呆的,脚下像踩着厚厚的棉花。
顾岭枫稍作沉吟,说道:“她不能走。”
我心里“咯噔”一声,迷茫地看着他,塔伊娜芙也睫毛微动,回身看去。
顾岭枫淡然说道:“霜儿点穴功夫未纯,封错了她身上两道重穴,现在送她离开,无异于让她曝尸荒野。我刚为她解了一处,另一处须待六个时辰,之后还得静养数日。”
原来如此!怪不得塔伊娜芙看起来那么虚弱。她肯定难受极了,我还吃她的醋,真是太不应该了……
左荆毅想了想,说道:“那就先带她回行馆,好生照料,痊愈时再走。切记以礼待之。大家也都回营休息吧。”
塔伊娜芙嚅动了下嘴唇,低声道:“谢谢你们,你们……和卓喇将军一样,都是男子汉。”
她瞧了瞧顾岭枫,又神情复杂地看我一眼,跟着照顾她的士兵上马离开了。其余众人听到将军下令,也依次而行。
我骑马走在队伍的末尾,身旁是一言不发的他……气氛怪怪的,像火山即将喷发。
“……你一定没想到,那个尧羌公主居然会说梓宸话吧……”背着他偷跑回来、遭遇危险,说到哪里都是我理亏,趁他还未狂暴,浇浇水才是上上之策。
顾岭枫应了一声,说道:“她梓宸话说得不错。”
沉默。
“呃……现在什么时辰了?”
“丑时刚过。”
“这么晚了啊……”
“嗯。”
又是一阵沉默。
哎,快被憋死了。他生气我知道,但再气也不能对我爱搭不理啊,我这不是回来了么?这样的对话,还不如让他发狂般的吼上一顿来得畅快。
“我和无霜本打算直接去找你们,结果误打误撞的,却被当成了骁勇营士兵,我也不想的!谁叫你不管我的感受,非要把我送走?你担心我,就不知道我也担心你吗?你生气,我还生气呢!”
又气又委屈,居然比他先爆发了。
“我不会再强迫你走了,”他转过脸,迎着我的目光,“只要你照顾好自己,别不顾安危就成。”
这……是顾岭枫说的话吗?他没有心软嘴硬地骂我,没有抱着我痛斥我的胡闹,这么轻易地……就答应让我留下了?他的体贴真的从量变升华到了质变?
估计是耳朵被罩住了,听岔了吧……
神经兮兮地,刚往上推了推头盔,身体已一把被他抱住,拽到他怀里。头顶响起一声暴喝:“就这么放缰骑马?!真不知你是怎么活着回来的!”
还不到四月,他的脸怎么像六月的天气,说变就变!
对哦,右手疼得不能动,我一直在用左手持缰,刚才那么一回手……难怪他发脾气呢。
我偷偷吐了吐舌头,环抱住他,贴着他的身躯,心这才真正松懈下来。本来嘛,我才不想听他那些莫名其妙别扭之极的嘱咐呢,他根本就不是那种风格。他对我的爱,霸道掺着温柔,粗暴又透着细腻——这些,统统都让我感到幸福。谁让我爱上的……不是个温文尔雅的公子哥儿呢?
也许是意识到我双手用力不匀,他忽然反手捏住我的右腕,拉到身前问道:“手怎么了?”
即便他十分小心,我也痛得浑身一震,倒抽了两口凉气:“没……没事。”
他的眉毛拧成了倒八字,左手改托住我的小臂,不让我缩回;右手轻轻解着我的腕甲。
“受伤了也不告诉我吗?还敢逞强说没事!”他看到我腕上的纱布,抑制不住地低吼起来。
“枫……你,你别着急。”我抚着他的脸,想把他颊上的阴云拨散,“一点点皮外伤而已,药都上好了,不怎么疼了……”
“不怎么疼?”他拆开绷带,盯着我肿胀的手腕哑声说道,“腕骨都折裂了,还没接好!上药有什么用!”
到底是骨折还是骨裂,他能不能说得更清楚一点?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我只觉伤处阵阵痉挛,痛得我头皮都麻了。
“颜夕……”他伸出手臂,声音在我耳膜里发颤,“我要帮你正骨,你咬住我的胳膊!”
我摇摇头,将脸埋在他怀里,咬紧牙关,像是在等待黎明前的黑暗。
他的手已触到我的腕,紧跟着,便是一股撕心的拧疼。闷哼从我咬破的唇间溢出,但只一瞬间,接下来的阵阵清凉沁人心脾,伤口也不那么胀痛了。
抬眼之时,他已为我包扎完毕。
“还会疼两日……再有几天就没事了,每日早起时记得换药。”他将我抱得牢牢的,生怕一松手我就会跑掉似的。
瞧他急成那样,我还真以为自己骨折了呢,原来只是脱臼,他啊……
“我没事啦,你别那么严肃好不好……”我微微推离他,冲他笑道。
脸被他双手捧起,唇上的血渍被俯身的他丝丝舔净。
“答应我……”他离开我的唇,鼻息在我发烫的双颊上留连。
“嗯……”我半睁朦胧的双眼,丈量着他的轮廓。
他定定地看着我,瞳孔闪烁着我读不懂的光芒。
“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不管我在不在你的身边……你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不要让自己受伤……”
嗯……嗯?!
什么啊!好端端的,干嘛说这个……
“顾岭枫,你神经啦?”我心里没来由的一慌,赶紧摸摸他的额头,“是不是感冒了,发烧了?怎么开始胡说八道了……”
片刻之后,他拉下我的手,戏谑道:“你这丫头,警惕性极差,却好管闲事。在我身旁已然如此,如若不在,还不得三天一小伤,五天一大伤!”
呼——!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嘛。肉麻兮兮的他,好奇怪。
我放下心来,低头整理着他胸前的衣衫,让自己靠得更舒适一些:“助人为快乐之本,这是美德,你应该褒扬我才对。况且……你被我时时刻刻粘着,怎会有不在我身边的时候?”
他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调侃道:“要是我某一天腻了你,看上别的女人了呢?”
切,又耍我……同样的当我才不会上第二次呢!
“那——”我环着他的脖子,嫣然说道,“我就在你身上盖个戳,向所有人宣布你是我的!”
闭上眼睛,不再理会他的表情。
吻他,是我此刻最想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