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随缘(1 / 1)
天下幽谧恬静的地方不少,却没有地方比得过琉璃谷。
除了季常与吕公,谷内日常居住的超不过十人,其中还包括做饭打扫的仆役,却没有人知道这两位老者的真实身份,除了我。舒青自入谷的第二日起,便遵从季常的吩咐,到山洞中闭关调养,我也再没见过他,萧易骋几日之后也告辞离去。我没有随他出谷,一来,我放不下舒青;二来,我体内的毒气还未完全清除——季老早就放下话来,不会让伤病未愈的患者出谷,我更不想拿自己的健康开玩笑——临行时,他仿佛有许多话想要说,但我终究没有让他说出口。
“萧大人一路走好,请大人日后别再为颜夕操心了……”
我的心情很复杂,而我的语气却淡然得近似无情。萧易骋对我很好,这是毋庸置疑的,他对我越好,我便越感不安。我没有勇气去确定他对我的情感,因此只能逃避,只能与他保持距离。不记得我那日还说过什么,应该都是些带有暗示的客套话,聪明如他,岂有不明白的道理。
萧易骋离开之后,向季吕两位老爷子聊天学习成了我每日的必修功课,我也乐此不疲。《周易》的魅力不是普通人可以抵挡的,况且这和央视的“百家讲坛”还不一样:文王是《周易》的原著者,他的释义解说自然独到精彩、非比寻常;太公望更非空有其名,他时常侃侃而谈,大聊江山之变革、制世之方略,其才其智,令人拊掌敬佩。幸好我大学学的是中文,对《论语》、《史记》等古书也略有涉猎,否则就算绞尽脑汁,也无法与他们产生共鸣。
思邈和珂儿偶尔也列席“听书”,但他们的精力大多都放在配方炼药之上——兴趣使然。原来思邈回乡之后不久,孙奶奶就病逝了。当时茂悦正严征重赋,说是要壮大国库,以备日后向梓宸大举用兵。充实国力不错,但官府索求的实在过多,大大超过了平民百姓所能承受的极限。百姓们怨声载道,官府却充耳不闻,甚至强行派兵抢夺。当吕公初见衣衫褴褛的思邈之时,他刚偷走一个贵公子的钱袋,转眼竟将多半的钱赠予一位生病的老妪。
珂儿无父无母,在六七年前的某日,她亲手喂了季常这世上的第一口粥。
我所中的千年寒毒并非普通毒药,想要连根祛除,绝不能在一朝一夕间做到。我这个病人也十分听话,在谷中安逸舒服的休养调理。日升月落,昼夜交替,时间快得出乎我意料,待到毒气排尽,琉璃谷一月一出的小童已经第三次启程。
舒青怎么还不出关,我,快要等不下去了……
颜夕啊颜夕,你怎能有这样的想法!舒青受伤是为了谁,你怎能如此没有耐性?
不想这样,但思维却常常脱离我的控制。
我无时无刻不在牵挂一个人,琢磨着他想什么,他在做什么,他此刻身在哪里,他知道误会了我,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一定很懊恼心痛吧,他又知不知道我已痊愈?
时间过滤了当初的隐痛,吹散了那时障目的灰尘,沉淀的,是越发浓稠的思念。对他爱之深,情之切,竟已无可复加。好想托季老捎个信儿给他,一个口讯就行。但斟酌之后,我终于还是把请求咽回肚里。
琉璃谷的出入口极为隐蔽,季老每月也只派出一名亲信出谷,探听消息、采购物件。要没有舒青,我可能永远也来不到这儿,怎好意思再麻烦人家?况且我又不是来休假的。
毒终究有散去的一天,我应该很快能见到他了吧。
“将军!哈哈!夕儿,看你如何接招?”吕公将“卒”子推前一步,开怀大笑,阳光在他灰白的胡须上撒上一层金屑。
我颓然一叹,只能投降。姜太公实在是天才,我一月前才刚告诉他“象棋”为何物,他如今竟能次次稳赢。这把更惨,他让了我一车一马,我仍旧输了。
“吕公怎么老是用卒将军?”我盯着棋盘看了良久,疑惑道,“这把您完全可以上炮走马;还有上把……”
吕公悠然一笑,反问道:“夕儿,车马炮相都是由何驱使?”
我恍然大悟,笑道:“我明白了,兵乃行军之本。您先用其他棋子吸引我的注意,再出其不意的安插‘卒’子。一卒势微,二卒合围,夕儿败得心服口服。”
吕公微微一叹,说道:“老夫汗颜哪!久不用兵,手痒难耐,但老夫又发誓不再回沙场,只好在棋盘上聊以慰藉。”
姜太公的军事韬略,世上有几人能及?
“您知道么?您所著之《六韬》为人历代传颂,您被后世子孙称作‘千古武圣’,‘兵家鼻祖’。后辈们遵循您的韬略行军打仗,这和您亲临战场又有什么不同?”
吕公眼放异彩,目不转睛的看着我。我接着道:“齐国之后的几代人中,出了位叫‘孙膑’的军事家,他写的《孙子兵法》也同样流芳百世,其军事思想亦不乏借鉴您谋略之处。”
“孙膑?他是齐国人?”
“嗯,不过后来齐国发生内乱,他为了逃命,辗转去了吴国。”我小声说道。太公为齐国建国之祖,恐怕不愿意听到齐人反叛。哎,瞧我这张嘴,想到什么就说了,竟忘了这一点。
谁料吕公长叹一声,飒然笑道:“走得好!求生才能求胜。只可惜齐君错失了这名良将。”
他接过我递去的茶水,浅饮一口,说道:“夕儿说的是啊,‘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年逾百龄算是高寿了,但千万年以后,这百八十载还不是沧海一粟?何必想得太多,由它去吧……”
我羞红了脸道:“吕公,那话不是夕儿说的,是罗贯中罗先生。”
吕公并不答话,若有所思的望着天上的浮云。
白云如缎,软绵绵的铺展在蓝天的锦席上,飘飘然荡过日头,很快又调皮的挪开身影。看似是几小片,渐渐却融成了一大片;不多时又再度分疆裂土般散为碎絮,直看的人眼花缭乱,摸不着方向。
“战事伊始,百姓可能求安……”吕公喃喃自语道。
我一怔,正想发问,但眼神瞬间便被来人所夺——他瘦长的脸颊上含着微笑,身穿长衫,一条衣袖中仿佛无物。
“舒青!”天哪,他终于出关了!三月未见,他步伐苍劲,身体俊朗,竟比之前精神了许多。
舒青眼中闪过一丝柔波,看了看我,随即朝吕公行礼说道:“吕公安好。出谷的小兄弟回来了,正向季老回禀。”
吕公也站起身来,点头说道:“恭喜舒公子内力精进。我这就过去,你和夕儿多日不见,好生叙叙旧吧。”
目送吕公远离,我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呆笑道:“好久不见……”
舒青颔首笑道:“是啊,好久不见,颜姑娘近日可好?”
毒没了,天天呼吸新鲜氧气,日日品尝田园果蔬,有可能不好么。
一只画眉在林中忽而飞过,惊起另一只在树丛中栖息的小鸟,扑闪扑闪的,惊落了几片绿叶。枝头轻动,本该有声音的,却被鸟儿的脆鸣掩盖得无影无踪。拂面而来的是林花的醇香,与泥土的清香一道入鼻,调和得刚刚好。
与舒青并肩在树荫下缓步而行,我的心情舒畅了许多。如果舒青精神萎靡,身体不能全然康复,我自不能舍他而去,如今他健硕尤胜当初,我终可放心离谷了,也许,他也正要出谷呢。
他的断臂,永远会是我心头缠绕的死结了吧。
“颜姑娘该回去了吧,”舒青停住脚步,笑望着我,“再不回去,枫云庄就该从梓宸找到茂悦去了。”
我倏地一愣。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枫云庄……难道顾岭枫一直在不停打探我的下落?
“不瞒姑娘,我开始也以为顾庄主对你只是一时情迷,没想到他竟真的如此在乎你。”
我的脸滚烫了起来,咬唇轻道:“你怎么知道的。”
舒青笑而不语,半晌才道:“颜姑娘,人一生中会有许多挫折,一时的挫败会让弱者颓废,却会让强者更为勇敢。”
我仔细思考着他的话,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这些。
“舒青不才,但也自归强者之列。”他伸手弹去我发上的花瓣,依旧微笑,“断臂对我来说,只是一芝麻小事,‘清窍散’更让我受益无穷。在闭关疗伤这段日子里,我心无杂念,唯独担心一件事情,就怕你又再小看于我。”
“舒青,我——”张嘴了,却失了说话的能力。的确,我放不下他,破庙中的情形又怎能轻易被抹去?缠绕在我心间的是歉疚,是感激,哪有半点小窥。
“再说了,这事与姑娘毫无关联。如果你一定要心存不安,那便是看不上我舒青,不把我当朋友了。”他温柔的笑着,让人的心也不由自主地暖了起来。
舒青……他怎会不是我的朋友?他永远都是,而且是舍命救我的生死之交!在我的心里,他永远是一个毫无残缺的“铁扇公子”;一个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江湖侠客;一个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朋友。我还在执着什么?是要不断提醒他断臂的事实;还是忘记不快,日后与他饮酒作乐,笑看红尘——这个选择题的答案还需要更明了么?
胸中豁然开朗,我嫣然一笑,说道:“舒青,你是当之无愧的强者,能认识你这样的朋友,我很开心……”
眼眶一润,泪便再也止不住了,漱漱往下滴落。
“别哭啦,很丑。”舒青抬手想要替我抹泪,见我自己动手了,随即垂下手臂,油然一笑。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鼻子却不听话的越发酸涩,视野也越发朦胧。看来泪腺太久没用,龙头一拧就再也关不上了。
忽听舒青惊声喊道:“啊!你脚下有蛇!”
我尖叫着跳起跑开,脚步一乱,慌忙间竟踏进了一个小土坑,身体顿失平衡。我眼中噙着泪花,也看不清楚,只觉身体在倾斜之际,忽然被一只手臂搂住了腰腹,生生将我下坠之力拉了回来。
“蛇、蛇走了么?”我浑身发抖,紧拽着舒青胸前的衣襟,紧闭双眼。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放手。
睁眼往头上看去——他正平静的注视着我,目光温柔胜水。我揉了揉眼睛,他脸上的笑容,渐渐的,如昙花般悄声绽放。
“我骗你的,”舒青坏坏一笑,眨眼道,“我只想抱抱你而已。”
我推开他,吸了吸鼻子,不屑道:“还‘铁扇公子’呢,我看你干脆改名叫‘登徒浪子’算了。”
舒青哈哈一笑,说道:“这名儿不好听,换一个好听的,我说不准还真改了呢。”
“我觉得这名儿就不错,难不成叫你‘采花小子’?”说完,我不禁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好开心,真的好开心啊!原来有舒青这样的朋友竟会是如此快乐的事情。幸好在城外他没有杀掉我,幸好在镖局我们又再次遇到。上苍垂怜,在经历了与若梅那段失败的友情之后,竟将舒青派来补偿给我,我何幸至斯……
然而他的不告而别,就发生在第二天。
从季常手中接过舒青的信,我愣在当场,久久也回不过神来。
“颜夕亲启:
青之罪有三。卿之寒毒,方矍可解,青并未据实以告,实为私心作祟。此乃其一。昨日林中之时,青曾戏谑卿之泣容,而卿娇似梨花带雨,洁胜白莲流珠,妄言乃罪之其二。青自诩无牵无挂,却恋一人而不可得,青不想矫饰掩藏心中所想,唐突佳人更非青所愿。思索良久,唯有留书一封。不辞即走,此罪三也。青恳然而书,盼卿赎罪体解。再聚之日,则为青冲破情障之时,望卿仍能心无芥蒂,视青为至交知己。念安。
舒青。”
震撼之后,心里充盈的是无边无际的感动。舒青这般的奇男子,当世能有几人?他的情感含蓄如涓涓细流,暖入心间,却一点也不让人觉得勉强。他不愿为难我,又知道我与顾岭枫两情相悦,于是只身远走,想在山水中忘情……再见的时候,他应已斩断烦恼,将我当成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了吧——正如我一直看待他的那样。潇洒如他,一定能从迷雾中走出来,再次出现在我身旁……
“缘来缘去,聚散离合。人生本就无常,你由他去吧。”季常慈祥的看着我,眼神仿佛洞察了一切。
我长叹一声,叠好信笺,朝季常点了点头。舒青高而略瘦的身体,长长的脸颊,恐怕许久也见不到了,我不由他去又能如何?
“季老,夕儿打扰您这么久,也该离开了。”对舒青……我只能顺其自然,别无他法;而我现在最想做的,是插上翅膀,赶紧回到顾岭枫身边。
“颜夕姐姐,你这么快就走啊。”思邈一惊,连茶水漫出了杯沿也没有看见。
珂儿猛然躲过他手中的茶壶,嗔怪道:“笨蛋思邈,姐姐又不住在谷中,病好了自然要走。”
思邈小脸一红,赶紧低头,用棉布擦拭桌面,也不说话。
思邈对药物的痴迷,实实不亚于唐朝的“药王”孙思邈。他曾三四天一动不动的守着一株草药,和被人下了咒似的,观察植物的生长变化;也曾为研究药汤的火候分量,昼夜不休的守着红泥小火炉,一次又一次的尝试。连季常都夸他在医学方面天赋异禀,常能翻旧创新,将来必定大有前途。我也虔诚的盼望着,他能在这个世界中救死扶伤,留名史册。
但我更愿意看到他和珂儿能好好在一起——我相信自己没有看走眼,他俩金童玉女,又都纯洁无瑕得有如迎风吐蕊的百合。希望他们能互勉互励,将美好的初恋保持到底。
又想到哪里去了!
“虽然不舍,但我也是知趣之人,本不该拦你。”季常笑容渐敛,正色道,“然而近日有兵戎之事,我实在放心不下。夕儿不若再等一月,我帮你传话出谷,让接你之人在琉璃山外候着可好?”
“兵戎之事?战火燃及隆平了么?”我心里一惊,急急问道。
季常摆手道:“倒是还未及梓宸境内。”
梓宸果然进攻茂悦了!
既然梓宸国内没有受战争影响,我可以不沿国境走,先取西道,再行南下。要是骑马的话,估计七八天就能到达隆平。梓宸的治安一向很好,如果我乔装改扮,应该出不了什么问题。
顾岭枫看见我的留言,应该还在隆平等我。战争爆发之后,他一定心急如焚,更加担心我的安危,我哪里还呆得住?
“谢谢季老替我着想,但我心意已决,只求您替我准备一匹快马和一些干粮,我想尽快去隆平一趟。”
季常看了我半晌,忽然朗声一笑,道:“早猜到你会如此决定。东西都预备妥当了,郑妈会一路照顾你,送你回去。”
我开心一笑,欠身谢道:“那夕儿就不和您老客气了。”
郑妈是烧火的老太太,年近五十,她劈柴时不用砍刀,而用掌侧;一百多斤的柴火她可以轻松的半肩扛起,几步就从十米开外的地方运回厨房。有她这样归隐的高手在身旁,我何须害怕?
“不客气才对。夕儿如有空闲,记得来琉璃谷看看我们这两个老不死的。”季常慈祥一笑,想了想,接道,“夕儿的知己也在受邀之列。”
季老,我会的。将来有一日,我一定带顾岭枫来这里常住,天天和您下棋聊天,听您和吕公讲学,看思邈与珂儿欢喜打闹……
出谷的路依旧是一条密径,在入谷那密径的旁边不远,但出口的山石只能由里开外合;而入口的山石却是外开里合。缝隙很快封闭,仿佛从未存在过似的,除了不知从哪里冒出的两人两马外,琉璃山脚再无半点人影。
北方的云层黑压压的,竟似要下雨的样子,隐隐还能听见雷鸣。
郑妈理缰说道:“咱们直着往前,今夜戌时之前就能到达‘峪门镇’,在那里歇息一晚,沿官道走就行了。”
我点了点头,脑子有些迷乱。离谷之时,季吕二位老人又再度提及今年七月之七星连珠,嘱咐我不要错过时机。可我如今还没打定主意呢……
还是先见到顾岭枫再说吧!
郑妈身穿青色碎花袄,简洁朴素,一幅农家大婶的模样;而我则是一件蓝布棉长裙,裙密织而成,寒风丝毫透不过衣面,十分暖和。头上的毡帽足足挡去了我半张脸孔,能看见的另外半张脸,肤色也黑而不匀——季老亲配的染色药水妙夺天工,而面纱很多时候倒会带来麻烦。
从琉璃山到峪门镇自没有路,但路总是人走出来的。我们穿梭过枯林荒地,暮色降临之时,马匹已在略作修葺的小路上奔驰。这路自北南下,蜿蜒向西,直接通往峪门镇。
“峪门镇地处梓宸边陲,行过北边百里沙漠,即可到尧羌境内。”郑妈解释道,“这镇子不大,但两国来往的商人常常在此交易歇脚,还算热闹。”
我嗯了一声,奇道:“可为何没有行人呢?”
在路上走了一个多时辰了,冷冷清清的,一个路人也没遇到。
郑妈笑道:“商人的车队怎及得上骏马的速度,我们身后自不见人影。天色已晚,又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出镇北上的人自然很少。”
我瞅了瞅右边的天色,仿佛有些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