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旧事(1 / 1)
人在感受到幸福的包围时,是很容易入睡的,特别是我这样嗜睡的懒人。
在顾岭枫的怀中醒来的感觉,更是让我的心甜蜜无比。偎着他扭动了一下脖子,伸了个懒腰,我打着哈欠问道:“几点……呃……什么时辰了?”
“申时。”他抚着我的长发,柔声说道。不过这条信息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我不得不重新换了个问题。
“我睡了多久了阿?”
“一个半时辰,睡醒了么?”
哐当!三个小时?这午觉也太牛了!惶惶然点头,我急忙从他的怀中坐起,整理好衣衫,开始收拾茶几上的餐具。顾岭枫握回我的手,阻止道:“不用管了,呆会儿自有人处理。”
我摇摇头,坚持道:“平日也就罢了,可这顿饭是蒋大婶特意为你我做的,咱们不能吃了拍拍屁股就走,更没有让别人来收拾的道理……旁边不就有小河吗?至少也得稍微涮洗一下。”
我伸手接着去拿碗筷,却被顾岭枫再次挡住。只见他皱着眉头,一件一件的拾着碗碟,动作笨拙无比。我刚想帮他,又被他拦住。看着他抱着一摞盘子的模样,我心里乐得要命,却不敢明目张胆的笑出声来,脸上的肌肉都快憋得抽筋儿了。
他穿上靴子,迈步走到河边,蹲下身体开始清洗餐具,这姿势……简直是滑稽到了极点。多么值得珍藏的画面啊——连宰相大人都要给三分颜面的枫云庄庄主,竟然在河边弯着腰洗碗……
我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哈哈大笑了起来。
别笑啦!我不也吃了吗,怎能让顾大庄主自己洗?
“喏,该这样洗的。”我撕下一片衬裙当洗碗布,笑着蹲在他身边,想亲手做个示范,可一点河水还没沾到,手便被他的臂膀架了开去。他拿过布条,说道:“水凉,你别碰!”
哎哎哎,会宠坏我的……
午后的阳光温暖柔和,洒在河面上,泛起粼粼波光,一闪一闪的,像是一条嵌入泥地的钻石绣带。远处近处的梅树互映成趣,班驳着大小不一的花影,仿佛将周遭的空气切割成了千万片,细细柔柔的,一点冬天的感觉都没有。我尽情呼吸着溪边湿润的空气,在顾岭枫身边找了块草地坐了下来,抱膝望着他的侧影,心中平静而安详。
“枫,是第一次洗碗么?”
他没有说话,动作不停,像是默认了。
我微微一笑,低声说道:“我倒是常常洗碗。上学的时候,我几乎顿顿都得刷饭盆儿,在家的时候也是我刷碗,不过爸爸妈妈是给我算工资的,一顿饭三块钱……”
掐指一算,我接着说道:“大概便是十几二十文钱的样子,一个月下来,也有个六七百文,那可是我零花钱的主要来源之一呢。”
爸爸妈妈,你们还好么?想你们了……
顾岭枫手下一缓,随即继续涮着最后一个盘子,说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你缅怀过去的时间,倒不如拿来想我。”
“谁说他们过世了,他们只不过在另一个时空生活而已。他们身体安康,一定能长命百岁的。”我注视着水面,幽幽叹道,“枫……要是我说自己来自未来,来自另一个时空,你相信么?”
他摞好洗净的餐具,擦干双手,也席地坐了下来,将我揽入怀中。
“相信。”
我惊喜地望着他:“真的?”
他缠绕着我的一缕发丝,笑道:“一定是你爹娘知道我爱上了你,所以才把你送到我身边,让我替他们好好照顾你。”
“你还是不相信……”我噘嘴,无奈的耸耸肩。也怨不得他,要我是他,我恐怕也无法接受。可这件事情却真真的发生在了我的身上。
转念一想,顾岭枫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油嘴滑舌了?要是爸妈在这里,能接受顾岭枫么?他之前那么花心,又是大户子弟……不过他们那么疼我,一定会爱屋及乌,赞成我的决定的。心中又是一动——从未听顾岭枫提起他的双亲,不知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会不会喜欢我。
“枫,你的爹娘都在南郡么?”
他眼中闪过一道厉芒,瞬间,又转为一潭池水,深不见底。
“他们过世十五年了。”
我娇躯微震,却语尽词穷,一句道歉的话也说不出来。他顶多二十六七岁,莫非……他的父母在他十一二岁的时候就离他而去了?在年幼的他的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他是如何挺过来的……我眼中的他总是无比坚强镇定,谁想他的童年竟会如此悲惨。
我好想知道,想知道关于他的一切事情。
“能……告诉我么?”我用眼神传达着对他的询问。
他低头截住我的目光,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半晌之后,他瞳孔转柔,轻轻吻了吻我的眉睫。
“你将是我的妻,还有什么不能说给你听的……”
十五年前,梓宸年老的先皇显帝仍然健在,他膝下共有八名皇子,老大便是太子。太子资质平平、却宅心仁厚;其他皇子有才智胜过他的,但品行方面却大有不如。顾家老爷当时任户部尚书,梓宸半数以上的兵马钱粮都经由他手,他看重太子的德行,全力扶持,化解了许多皇子间的明争暗斗,太子之位也貌似稳固。不料中秋之夜,忽然传出太子弑父杀君的消息,显帝左胸中剑,很快归位殡天,太子更是当场被宫中侍卫乱刀砍死。据说太子是因为显帝在位过久,不甘心再等下去。
遵显帝遗诏,年仅九岁的八皇子登基,是为如今在位的秀帝。顾尚书不信忠厚的太子会作出那等违逆之事,但事情已成定论,他无可奈何之余,隐约觉得祸事将至,凡事均谨小慎微,不落人以口实。但重阳节后不出两月,顾尚书一家六十余口竟仍惨遭灭门之灾,主仆老小,无一幸存。诺大一个梓宸朝廷,居然找不出凶手是谁,最后只得声称是因为江湖仇杀,不了了之。谁想顾家的小少爷练武时不慎将剑掉入枯井,自己跳下去拾剑,竟和照顾自己的老管家一起,在井下逃过大劫。
事后管家带着小男孩儿回到自己的故乡,将顾尚书偷偷藏匿的财产交托于他,并按顾尚书生前的意愿,嘱咐小男孩不要报官,不能为官,做个小买卖生活下去就好。管家命自己唯一的孩子替自己侍奉少爷,随即拔刀自刎,以死殉主。自那以后,小男孩留姓改名,与比自己年长六岁的管家之子相依为命,终于长大成人,也依照父亲的遗命,从贾经商。
那个曾经的小男孩正紧拥着我,话音始落,脸色淡然无波,好像刚才说的事情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可像他这样的男人,又岂会在我的面前显出软弱痛苦的一面,为我频添忧愁?他的绝世武功后面,还藏着多少艰难险阻,多少伤痛辛酸?他的冷酷漠然,又怎会是天性如此……
我的心阵阵抽搐,苦涩难言。
“事到如今,那个小男孩的心结却仍未打开,他也并未完全遵从父亲遗命……”我贴着他的胸膛,哑声低诉,“他将父母之死归咎于当今皇帝,认为当年的祸事,是皇帝为了铲除异己之所为;因此他才会在化石场行刺,又笼络宰相,在朝廷中培植自己的羽翼,以图今后报复……”
顾岭枫抱我的手臂渐渐发僵,沉默了一刻,才道:“你何时知道他是皇帝的?”
顾岭枫……
记得在风雅居我误进他房间的时候,他曾质问过我是否认识修冉,我摇头否认。我那时虽然猜测过修冉的身份,却没能确定,更说不上和他认识。顾岭枫现在这样问我,只能说明他丝毫不怀疑我当初的话。
他对我如此信任,我还隐瞒什么呢?
直起身躯面对着他,我娓娓道来。从化石场初遇修冉开始,到自己如何重获自由,来到风雅居;如何被骗到城外,为萧易骋所救;萧易骋如何承认修冉的身份,一一与他坦白。其间,我小心翼翼的隐去了舒青和幽情谷的名字,把独自出城的罪过全然揽在自己的身上。但我终究还是食言了,我曾承诺过万荣不会把那日的事告诉顾岭枫的。
而舒青……他毕竟冒死救过我,如今更不知身在何方。在没确定他是否仍会害我之前,我暂时还不想让顾岭枫知道他曾受雇于人,想要取我小命。
顾岭枫半天没有吱声,忽然沉声说道:“万荣是怎么保护你的,竟然一再让你遇险!”
我慌道:“不关万大哥的事情!全因我考虑不周,听到你来接我,一时大意,连知会他一声都忘记了!我本来都不想告诉你的……你要怨他,我真无地自容了,再说,我根本就是有惊无险,一点头发丝儿都没伤到。”
顾岭枫皱紧眉头,怒气丝毫未减。
我咬咬牙,接着道:“后来的那次,是因为万大哥接到请帖,到威猛镖局赴宴去了,他又不能分身,哪里知道西门琉英来风雅居滋事呢……”
“谁让你再提那贼人?”他低吼出声,将我重新拥入胸膛。他的心失了节奏,狂跳不已。
我一阵感动,环住他的腰背,轻声说道:“那你答应我,千万不要生万大哥的气,好么?万大哥跟了你那么久,两年前还耗尽功力为你疗伤,这么好的兄弟,哪里找啊。”
记得那日万荣与方铄过招的时候,顾岭枫提到过的。
顾岭枫稳住呼吸,沉默了一会儿,低声叹道:“万荣……便是那老管家之子,他与我同甘共苦十余年,我岂能真的怪罪于他?”
原来万荣与顾岭枫竟有这等渊源,怪不得当年顾岭枫受伤之时,万荣会不惜真力的予以救治,那可是十几年的主仆情分啊,还能不真?
只听顾岭枫接着说道:“我只怪我自己,居然被那七人绊住了脚步,不能早半日赶回你身边。”
要是他真早半日赶回城内,我自然遇不到西门琉英,更没机会揣测出西门琉英的身份,但威猛镖局的酒宴也许便成功举行了,是福是祸,真的很难说。反正时光不能倒流,我也不需花精力去考虑永远也不会发生的事情,倒是他口中提到的七人吸引了我的注意。
“那七人……是追杀飞鼠张三的那些人么?是你砍了他们的首级的?”
顾岭枫微觉错愕,颔首说道:“我发现他们的行踪,本只想好好教训教训他们,可他们居然带着好几百茂悦士兵潜伏在城外,意图不轨,我就带人将他们杀了,免得他们进城生事。”
没错了!我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枫,我知道你不愿我再提西门琉英的名字,但我还得多说几句……那七人外号叫‘东悦七雄’,是西门琉英派遣到城外接应他的茂悦将领。西门琉英本想趁威猛镖局喜筵之机,里应外合,血洗隆平;不料‘东悦七雄’却被你莫名其妙的杀了,城外的伏兵土崩瓦解,溃不成军。西门琉英没有退路,所以才孤注一掷,冒险将毒宴提前,打算速战速决。西门琉英……他的真实身份是茂悦的王爷,你一定猜不到吧。”
顾岭枫神情数变,终于缓和了下来,淡淡说道:“我都知道了。”
“你都知道了啊?”我睁大眼睛望着他,惊讶万分。城中只传闻西门琉英是茂悦的大人物,却没有人真正知道他到底是谁,顾岭枫居然知道!
转念一想,他曾与“东悦七雄”在城外交手,必定因此而寻到些蛛丝马迹,又或是从逮捕的茂悦士兵口中盘问出了细节。在神通广大的枫云庄庄主的面前,我这番伪诸葛的分析既显多余,还晚了这么许多天,真是大可不必。哎,还以为自己知道的情报多么机密呢,真是失败……
黯然一叹,将脸深埋进他的怀抱,不再自作聪明。
他静静的抚摸着我的黑发,柔声问道:“累了?”
我摇摇头,赖在他的拥抱里,鼻间若有若无的萦绕着他的味道,干净舒服。这样与他默默的坐了一会儿,脑袋却不争气的又有些昏沉。
“咱们回去吧,今夜早些休息,明日便要启程南下了。”
要不是他说话,我差点儿又着了……赶紧揉揉眼睛,站起身来。顾岭枫帮我拉紧衣领,俯身拾起碗碟朝小几走去,笑道:“我的小妻子实在太贪睡了,倒省了许多人服侍,也还不错!”
臭顾岭枫,居然说话埋汰我!我回过神来,嗔怒的跺了跺脚,跑到他背后抓住他的腰带,嘿嘿笑道:“我可不用人服侍,只要你让我粘着就行!”
他放缓了脚步,没有回答,也没有转身。我便踩着他的脚印,以与他相同的节奏一步一步的跟着,度量他走过的距离,直到黑豹出现在眼前。
由他抱住我,跃上马背,在林中缓缓前行。我的心情如阳春三月般融满了甜蜜,沐浴在无穷的花海之中,没有丝毫杂质,他的信任和坦白更让我心觉温暖,让我与他更为贴近。往事不可追,但现在不还握在我的手心里么?他既能破天荒的对我专情,或者也能因我而减轻对过去的痛苦记忆,不再想着复仇,伴我平静的共度一生呢?烦恼的思绪瞬间便被轻松所替换,因为我坚信他终会为我而改变,毕竟,我是如此的深爱着他。
爱情,真是个复杂而又简单的东西,没有丝毫逻辑可循。不用管认识了多长时间,不去想经历过多少风雨,只要爱上了,便就是他了……
靠近他,贴上他,满足的感受到他在身旁,我忽然发现自己想要的不只是现在,而是更多。
“枫,将来有一天……你会不会厌倦我,离开我?”
他收紧臂膀,在我发际间留下长长一吻,也不说话,显然是不想回答我这个没有营养的问题。其实,我又何尝需要他回答了,之前的种种,难道还不足以证明他对我的情意么?现在我已经开心得无以伦比,何必要多此一举,学那些婆婆妈妈的小女人。
笑靥如花的转身,圈住他,轻声道:“算啦,我收回我刚才的问题。”
他眉间尽是温柔,将我鬓边的乱发别到耳后,下巴贴住我的额角,柔声笑道:“累了还不老实休息一会儿,乱七八糟的,都在琢磨些什么。”
这个笨蛋……刚才困又不等于现在也困,况且女人的小脑筋,天生就是用来胡思乱想的。
睫毛被他的鼻息逗得有些湿润。我稍微动了动身体,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眯眼欣赏着周围的景物。一棵棵梅树不断倒退,再又依次前来;蓝天上浮云变幻莫测,与暖阳捉着迷藏;初冬微寒的空气染上淡淡的雾白色,从远方轻轻捧出蜿蜒的道路,逐渐清晰到眼前,梦幻似的雅秀缥缈。我似乎陶醉在这虚无得失了真实的美景里,竟有些痴了。
蹄声缓缓,一路上我们笑语不断,竟隐隐有些蜜月的模样。自己也真不害臊,还没嫁人就拿蜜月来比喻……我倒也想起了第一次与顾岭枫见面的场景,问他到底有没有偷看我洗澡。他满脸笑意,老实交待他的确看了一眼,便是听到河边有人跳下去的时候。但一发现我在沐浴,他便闭起双眼,封住陈婶的穴道,坐在大石上认真聆听了。
回到风雅居时,已然酉时三刻,我们牵了黑豹回到马厩,看马的小厮禀报说方矍方铄正在前厅等候顾岭枫,要商量回枫云庄的路线细节等问题。顾岭枫将我送至后院,嘱咐了我几句,由小径绕往正门。凑巧我也打算今晚向若梅辞行,顺便告诉绿柳收拾行装——顾岭枫已经同意带她一起去南郡,她知道后一定十分欢喜。如今,我和顾岭枫算得上是修成正果了吧,那么若梅和万荣也该能有所发展了,眼前一件件都是好事,我都快高兴不过来了。
快走到楼梯口时,正见秋芳举着盛酒的托盘,一瘸一拐,艰难地往这边来。我见她不适,急忙走到她身边,扶着她问道:“怎么了,秋芳?”
秋芳见我躬身一福,低头回道:“多谢姑娘关心,奴婢刚才不小心摔了一跤,没什么的。”
“都摔破了……还说没事?”我瞧着她膝盖隐隐透出的血渍,关切道,“很疼吧,擦药了么?”
秋芳摇摇头,说道:“不疼,小雨已帮我找好了药,我先把这酒送到小姐房里,一会儿下来就擦。”
我笑着从她手中接过托盘,说道:“我正好要去找若梅,这酒我替你送了。伤口要紧,你快去涂药吧。”
秋芳拗不过我,终于咬咬唇,感激地鞠了一躬:“有劳姑娘了。小姐晌午时分回来的,一直在屋里,想等姑娘一起用饭。”
又吃饭……我肚里还满是食物,这会儿哪里吃得下?不过这酒貌似刚被煮过,壶身有些发烫,倒可以陪若梅喝一点,暖暖身什么的。
“姑娘,奴婢先走了。”秋芳又是一福,见我点头应允,接着便缓步朝来处走去。
我瞧着她的背影,心中,仍丝丝缠绕着对她的愧疚——舒青骗我出城那日,她本想陪我一同前往,是我不让,却累得她被若梅责罚……哎,真是委屈她了。
我暗自一叹,微提裙角,稳步上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