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四十二(1 / 1)
春雷一阵紧似一阵,战鼓般的擂响了和残冬的最后一役。述卿几乎每天都能从报社带回几个炸耳的消息。
四月二日,段纪文召开“善后会议”,公然将孙总理提出的“组建民主政府”变成了各路诸侯的分封大会,以林寿同为首的民主派要员集体辞官南下抗议。
四月五日,国党元老温为良在广州誓师讨逆,要以鲜血维护共和。
四月八日,北平举行学生□□,抗议“善后会议”窃国之举,北平警备司令部出动军警镇压,与马玉沣卫队对峙数小时,幸未酿成流血惨案。
四月十日,桂系军阀刘子昂通电讨逆。
四月十二日,闽系军阀秦凤成通电讨逆。
四月十六日,张炳昌南下出兵汉口。
四月十七日,江季正率黄莆军出韶关北进。
四月十八日,杨槐林率部增兵汉口。
中原战事一触即发。
毅卿的心早被这滚滚春雷搅的没有一刻平静,段天佑见他心神不宁的,竟找了陶潜的《桃花源记》和谢灵运的《谢康乐集》来让他解闷。这些篇目毅卿七八岁的时候就倒背如流了,但想到天佑意在让他“结庐在人境,不闻车马喧”的良苦用心,也抽空随手翻看几眼。
“号外号外啦!”段天佑一进门就咋咋呼呼的喊道,“北伐军攻破汉口,张炳昌折兵两千,败退洛阳了!”
“小段,你这当朝太子爷还有没有点儿立场!”跟在身后的韩澜生见他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忍不住数落。
“我怎么没立场?张炳昌那家伙对我爹阳奉阴违,败退的时候还不忘顺手牵羊占了罗平镇我爹的地盘,活该他吃败仗!” 天佑忿忿道,“张炳昌那个混球,打着把阵地南推一百里的旗号,死活赖在罗平镇不走。爹在北平坐镇指挥,他却来了个趁火打劫!这还叫什么联合防线!”
“张炳昌带兵还是有几下子的,如果不是有保存实力的私心,不至于两天就被江季正的黄莆娃娃军打的溃不成军。” 澜生沉着脸道,“况且杨槐林说是增兵相助,实则隔岸观火,这同床异梦的仗如何打的赢?”
“什么有两下子!”天佑不齿道,“不过是草莽山贼出身,大字不识几个,祖坟冒烟了碰上好运气,拉了山头称了王,也人模狗样的称起大帅来了!什么个东西!”
段纪文是前清海政学堂出身,段氏一门是合肥的书香世家,因此天佑心底里多少有些看不起那些草莽出身的军阀。毅卿和澜生却都忍笑促狭他道,“小段,你可别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我俩的老爹可也是草莽出身!”
天佑觉出自己话说的不妥,赶紧道歉,“失言失言,我是有口无心。”又一转念道,“不过这念过书的和没念过书的还就是不一样,你们几曾见我爹像教训你俩一样教训过我?正乃‘君子动口不动手’也!”
“他还有理了!” 澜生无奈摇头笑道。
正说话间,沈美绮微喘着跑进屋来,一脸的汗津津,两颊潮红,叫毅卿三人顿吃了一惊。
美绮是个极其注重仪表的人,平日里任何时候衣着都是一丝不苟的,蔡公馆的舞会上因为穿了不得体的骑装尚且躲着不愿见人,更别提像今天这样匆忙失态了。毅卿料定出了大事,未及开口,美绮已经焦急的说道,“威廉,张炳昌和杨槐林要对姐夫的遗体下手,现在正在碧云寺和马将军的卫队对峙呢!”
“混帐!追思会上还痛哭流涕的,转眼翻脸比翻书还快!”天佑骂道,“我早说这两个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们为何要对孙先生的遗体下手?”毅卿尽管吃惊,面色却依然沉肃,“马玉沣手下的卫队能有多少人?”
“他们说姐夫的遗体镇住了京西风水宝地,助长了北伐军的气势,害的他们兵败汉口,要将姐夫挫骨扬灰……”美绮渴切的看着毅卿,“马将军在北平只有一个警卫队,要起了冲突,定不是他们的对手!”
“岂有此理!自己没本事和人家打,拿死人瞎出气,真他妈的丢临时政府的脸!”天佑气的鼓鼓的。
澜生拉了拉天佑示意他别说了,又转向美绮,“沈小姐不如暂时留下来,以免张、杨那样的莽夫伤了小姐。让威廉陪你说说贴心话。”说着拽了天佑就要出去。
“我来不是为了说贴心话的!”美绮接过澜生的话,眼睛却依然紧盯着毅卿,“威廉,我想请你出面,力挽狂澜!”
澜生哼的一声丢开了天佑的胳膊站住了,天佑总算明白过来,大步一跨挡在毅卿面前,“喂,你可别打我们家大美人的主意!”
“天佑……”毅卿双手扶着天佑的肩将他挪到一边,冲美绮一笑,“好!我跟你去!”
“你疯了!好不容易从你爹的鞭子底下拣回半条命!你又想送回他手里找……找死么!”段天佑惊的一阵磕巴。
澜生也劝,“威廉你要想清楚,你和杨槐林一向不对付,只要你一出现,这平常老百姓的日子可就过不成了。还有,汉口兵败,你爹这些天心气儿肯定不顺,要是发泄到你身上,你该知道后果!”
“威廉,你不愿意我不勉强你。”美绮平静的说,“但我和姐姐不会离开碧云寺一步!”
“沈美绮!”澜生怒的大吼,额上的青筋都出来了,“你这算什么?拿威廉对你的感情来要挟他?我韩澜生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冷酷的女人!”
段天佑也生气了,“你姐夫已经死了,那两个混蛋就算对他的遗体做了再龌龊的事,还能妨碍了他投胎转世不成?毅卿可是个大活人,他身上的伤你也见了,你就忍心为了个死人把他推回到火坑里么!”
美绮不理会他们的话,仿佛眼里只看的见毅卿,“我要听威廉亲口对我说他不去。”
“我真奇了怪了,你姐夫怎么比你男人还重要!”段天佑觉得此刻的沈美绮已变的面目可憎,“不会是姐妹共事一夫吧?”
“天佑!”毅卿喝住他,“你这是给我难堪么!”
段天佑觉出失言,把后面的话收了回去,一手却还抓着毅卿的胳膊。
美绮的嘴唇紧抿了一会,强压了平缓的语气道,“段天佑,你是出于关切一时失言也好,还是当真这么幼稚的认为也罢。我都有必要回答你这个问题。我今天请威廉出面,不仅仅是为了保护我姐夫的遗体,也不仅仅是为了维护一个名叫孙重山的人的尊严,我请他出面挽回的,是中华民国的尊严,是这个国家的尊严!”
“你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骗不了我段天佑!”天佑不屑的哼了一句,又转向毅卿,“凭我对女人的经验,老兄你在这位沈小姐心里恐怕连前三甲都排不上!当初北平谈判,她对你小常司令眉来眼去极尽拉拢,现在撕破脸皮开战,就把你一脚踢开!说不定她现在已经向马玉沣和江季正投怀送抱了!你还要傻乎乎的替她出头么!”说着竟被怒气呛了一口。
美绮怨愤的目光直射天佑,冷不防韩澜生一句搭腔,“这位沈二小姐还真不好说。”急忙转了委屈的眼神向毅卿看去。
“她不是那样的人,这个我清楚。”毅卿安慰的拍拍两位好兄弟的肩膀,不愠不怒倒像是个局外人。其实在他们几个斗嘴的当口,他心里早盘算好了,今日碧云寺的这出闹剧,正是他常毅卿重新“出山”的恰当时机。这段日子以来,他一直在想自己的后路在哪里,难不成真在这烟花柳巷里了此余生?孙先生逝世以后,中原战事一触即发时他就萌发了“浪子回头”的念头,而汉口之战的失利更加坚定了这种想法。他不是不知道回去的后果,不是不恐惧常家无情的家法,可他却不得不回去。同为子弟,若是述卿、士卿,或许真的可以像二哥介卿一样远渡英伦一走了之,可惟独他不行,因为他不仅仅是常复林的儿子,更是掌管着二十万兵马麾辖海陆空三个兵种的东北军副司令。他这么一走,历时数年一点一滴改造起来的二十万新军就会归入郭庭宇杨槐林那些老顽固的麾下,成为无谓内战的机器。他多年来的心血将付之东流,奉军春暖屠苏般的新气象将不复存在,连龙云秦大成这些少壮军官都会受到排挤。为将者讲的是智、信、仁、勇、严。如果他继续躲在这烟柳之地缩藏下去,就是“五德”俱失了。
“哥们儿,你可别犯糊涂!”天佑见毅卿半晌没说话,担心的加重了语气。
澜生却双目炯炯的盯着毅卿,“威廉,怎么决定是你自己的事,谁也勉强不了。我只想告诉你,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选择了一样就要舍得放弃另一样,反复无常患得患失只会害了自己!”
毅卿明白澜生的话,他是在劝告自己既然选择了自由,就要舍得放弃曾经的光环。其实他舍不得的,并不是那道夺人眼目的光环,而是……,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到底留恋的是什么。是呕心沥血训练出的严明肃整的新军?是山海关意气风发沙场秋点兵的那些岁月?还是从孩提时起就浸到骨子里的大西楼的凝重气息?甚至……甚至是生他养他却叫他又敬又怕的爹?毅卿在心里取笑自己,常毅卿啊常毅卿,你扯着二十万新军和为将五德当作幌子,不过就是不愿意承认是自己犯贱想送回去讨打罢了。小时候挨了打都会想着有一天离开关外爹的地盘,自己就自由了。可是现在呢?逃到北平又如何?爹一句都没哼哼,自己不还是得乖乖的回去?只怕他学会了齐天大圣十万八千里的筋斗云,也依然翻不出爹这尊如来佛的手掌心。
“我想好了,我会回去和爹负荆请罪。”
天佑忍不住喊出声,“毅卿!”
澜生拉住天佑,叹口气道,“他人逃出来了,魂儿却还在他爹手里攥着,就由他去吧!”
毅卿让美绮先走一步,天佑拉着脸不想理他,澜生却只按了按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毅卿来到文虎的房间,之所以让美绮先走,一是两人同时出现会更加激怒张炳昌和杨槐林,二是他想再看一眼病榻上的文虎,毕竟今日一别,又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了。
文虎在安静的睡着,呼吸均匀,面色依然苍白,腮边挂着两道明显的泪痕。毅卿想起周勇说陪夜时经常见文虎泪流满面的在梦魇中挣扎不醒,虽然他无从知晓文虎梦见了什么,但他知道文虎心里一定还藏着不为人知的心事。燕云岭初识以来,几乎从来没有听文虎提过家事。他们几个直到听了藤田一郎的事情想猜测来龙去脉的时候才发觉,原来他们对文虎竟是知之甚少,文虎身边的人与事,他的父亲,母亲,大哥,妻儿都只是一个个单薄的名字,他们从未在文虎嘴里听到任何有温度的感慨和评价。不像他们三个,连细小琐碎的生活逸事都乐于分享,活色生香的仿佛每人拥有了三段人生。每当这种时候,文虎就只是静静的听,除了寥寥几句附和,剩下的便是微笑与沉默。
毅卿本想与文虎话个别,见他难得睡的安稳,不忍打扰,便扯过桌上的纸墨写了几行,是皮黄《赤壁》里的几句唱词:
大江待君添炙炭,
赤壁待君染醉颜。
松柏筋骨当岁寒,
人生何处不笑谈!
他轻轻吹干墨迹,把纸压在文虎的枕头底下,一丝不苟的戴好军帽,系好风纪,挽起大衣轻轻合上门。一下楼梯,却发现天佑和澜生正站在冷飕飕的大门口等着他,天佑满脸的不快,手一挥砸过来一串叮当作响的物件儿,毅卿定睛一看,是把车钥匙。
“我段天佑从来不走回头路,既然当初救你出了龙潭,如今就不会亲手送你回虎穴!”天佑拉过一边的周勇,“让他送你去吧,你的伤开车不方便。若是我去一定拦你!”
“好兄弟!”毅卿眼底一股潮热,尽管天佑表面上还在生气,心里却随时都在为他考虑。这段时间在北平,天佑为了他和文虎操了不少心,每天伤势的好坏,心情的起落,天佑都交代了吟香要说与他听。别看天佑平日里满嘴没正经一副放浪形骸的模样,待起朋友来却是掏心窝子的热忱真挚。
澜生叹口气淡笑道,“回到奉天,给我们来个电话,我们好知道你还活着呀!”
毅卿点头答应,握着澜生的手半天,看了眼楼上才道,“文虎他若是伤好了要走,就随他去吧,别再拦着他。还有,述卿回来,你就告诉他,他哥哥是张没用的风筝,飞到哪儿线都攥在别人手里,只希望他这只小鹰能无拘无束的展翅高飞。”
“板着脸干吗?又不是临终遗言。”澜生强笑着拍了他的肩膀,“你老兄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