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四十三(1 / 1)
周勇开着段天佑北平警备司令部的车一路暴土扬尘的西驰而去。副驾上的毅卿却在专心的往□□里装子弹,五颗金灿灿的德国子弹排出一朵漂亮的梅花,毅卿啪的弹上□□,呼拉拉的飞转了几圈,才将枪收进腰里。
“长官,”周勇瞟了一眼身边,不无担忧的问,“您不是真打算和他们动枪吧?”
“有备无患。”毅卿目视前方,摸棱两可的回答着,帽檐下略显苍白的清俊脸庞随了车子不停的摇晃,眼神却异常集中的落在前方的某一点上。
段天佑的车有免查的特权,他们连刹车都没踩就冲出了西郊检查站,提路障的士兵连连咋舌,直庆幸自己眼明手快。
可是出了检查站没多久,一辆从岔道上拐过来的运输卡车慢吞吞的挡在了他们面前。
周勇急的连连摁喇叭,无奈那大车突突喘着粗气,仍旧像个重病号似的龟速前行。“真邪了门儿了!碰见这破车!”周勇无奈的又砸了几下喇叭,“这条路太窄,我们超不过去!”
毅卿一把揪过车头上的喊话器,大声喊道,“我是副司令!前面的车速速让道!”
“长官,好象是东北军杨槐林部的军需车。”周勇看清了车屁股上刷着鲜黄的“奉”字,号码有些眼熟,似乎在晋西北见过。
毅卿继续喊,“快滚到路边野地里去,把道给老子让开!听见没有!”
军需车的运输兵从车后镜里看见是北平警备司令部的车,不屑的对押车的军官哼道,“什么狗屁副司令,竟敢管到咱们头上来了,也不看看是谁家的番号!”
军官正抽着烟,连眼也不抬,“别理他!现在的北平,天上掉块砖都能砸死三个副司令,装什么大尾巴鹰!”
毅卿丢开喊话器,摸出腰间的□□,冲周勇道,“往右贴紧,再往右!再来一点!好!”
周勇不知所以的方向盘一阵乱揉,眼见右车轱辘都要掉下路基去,却看毅卿摇下车玻璃,探出半个肩膀,右手稳稳的举起□□,单眼瞄准了大车的右前轮。
“乒”的一声枪响,“他妈的!”押车的军官还没来的及骂出口,军需车猛的失去控制,醉汉般歪斜着一头向野地里栽去,冲出几十米后仰翻在地,四轱辘朝天乱转,物资天女散花似的洒落一地。
周勇看的目瞪口呆,咽了唾沫道,“长官的枪法是怎么练出来的?”
车后镜里,两个人正狼狈不堪的从翻了的车里爬出来,跳着脚冲着扬长而去的他们啐唾沫。
“有空再教你。”毅卿拉回目光,满意的收起枪,“现在给我把油门踩到底,直奔碧云寺!”
碧云寺里早已是一副剑拔弩张的架势,院子里站满了穿奉军和豫军军装的士兵,把穿着绥远军军装的马玉沣卫队逼到孙总理灵柩的一角,马玉沣没有在场,孙夫人一身缟素的站在卫队中央,沉静的看着眼前乱哄哄的一切。张炳昌在军靴底上磨着刺刀,不时阴损的瞥一眼孙夫人,说话不重却分外刺耳,“夫人,你最好放聪明点。我张某人怜香惜玉无意伤你,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孙夫人轻蔑的一笑,身子纹丝不动。
张炳昌奚落的鼓起掌来,“节妇烈女啊!没想到你那死鬼丈夫反了一辈子的封建,身边却有这么个堪比《烈女传》的老婆,真该让段主席给夫人你立座牌坊呀!”
“夫人你青春正盛,又是这般花容月貌,当真就愿意为了那个躺在棺材里的糟老头子生殉?不如……”张炳昌嘴角一丝□□,“不如跟了我张某人,包你心旌飘荡!”
豫军士兵一阵狂笑,孙夫人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虔诚的叹道,“佛堂何辜,招此无良鼠辈!”
杨槐林在一边悠然的抽着烟,听此言将烟一把摔在地上,“别跟她废话!她既然这么想见她男人,就遂她的愿好了!”
张炳昌眼睛里凝起冷光,“夫人,张某人不是没给过你生路,无奈你自作孽不可活,就别怨我心狠手辣了!”
“准备!”杨槐林一声令下,四周举起了一片枪林,无数黑洞洞的枪口直直的瞄准了孙先生的灵柩。孙夫人和卫队也端着枪对峙,不过在奉豫联军偌大的包围圈中,显得那么势单力薄。
“住手!”伴着一声急促的刹车声,一辆黑色轿车在寺门口停下,车上下来一个身披黑呢大衣的军官,三两下甩开门口围着的士兵,冲到杨槐林面前抬手就抽了个了大嘴巴,“谁给你的胆子要毁孙总理遗体?你是不是活够了想找死!”
杨槐林顿时愣在原地,半晌才捂着脸不敢相信的喃喃道,“常毅卿?小常司令!”
“亏你还叫我一声司令!刚才路上你的军需车居然敢不给我让道,想造反不成!”毅卿大声斥责,丝毫不留情面,“赶紧把队伍给我撤了,少在这里丢东北军的脸!”
杨槐林毕竟老练,短短时间内已经从震惊中定下神来,“小常司令,我们今天的行动可是大帅默许过的,你不会又想和你爹对着干吧!”
“默许?”毅卿冷笑,“批文呢?电令呢?空口无凭的,你竟敢把这种龌龊勾当扯到我爹头上,单凭这一条,我现在就能毙了你!”
杨槐林斜着眼不服气的看着毅卿,“小常司令,我还以为你被大帅的鞭子抽的躲在哪个大姑娘的裤裆里不敢出来了呢。没想到这会子你倒冒出来了,我杨槐林今天就以下犯上一回,把你抓回奉天,定是大功一件!”
毅卿一个箭步冲到灵柩跟前,抖落身上的大衣盖在棺木上,又转身挡在孙夫人面前,“你们要毁孙总理的遗体,先让子弹穿过我常毅卿的胸膛再说!我看你带个死人回奉天,还是不是大功一件!”
“谢谢你,毅卿!”背后传来孙夫人轻声的感激。
毅卿偏过头回道,“夫人放心,我人在总理遗体在!”
“小常司令,你别以为自己的金贵身子往这儿一搁我们就没辙了。”杨槐林冷言冷语的奚落,又看了看面色铁青的张炳昌,“你这么多天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你的未来岳父张大帅气得追着你爹退亲。大帅一怒之下,后悔了那天没把你当场打死算了!如果你再不让开,我就替大帅动手了!”说着竖起三根手指,“我数到三,你再不让开可就开枪了!”
“杨槐林,大家都是带兵打仗的人,你还想用这种骗小孩的把戏吓唬我么!”毅卿大笑几声,“你根本就不敢开枪!我在我爹眼里再不堪,那也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的亲生骨肉,扶不起的阿斗尚且做了蜀汉新君,我常毅卿自诩比他还是绰绰有余!而你杨军长即便当初和我爹结义桃园情深意重,终归也是异姓旁人。就算是要取我这条性命,爹也断不会假他人之手!”
杨槐林见来硬的不行,又来软的,“小常司令,你如果不插手今日之事,我可以装作不清楚你的下落。张大帅早就决定退婚了,自然也不为难你。”
毅卿心想,这个杨槐林真是有勇无谋,他既然决定出面,自然是做好了不再躲藏下去的打算,居然还拿这个来要挟他,真是滑稽之极!“我今天站到这里,就已下了负荆请罪的决心,杨军长这番好意恐怕我承受不起。不过,在父亲责罚之前,我还是东北军的副司令,是今天在场的东北军中最高的官长。现在我命令你们,放下手中的枪,马上撤退!”
东北军的士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稀稀拉拉的放下枪,冷不防杨槐林“乒乒乒”朝天放了三响,“都他妈的给我端好喽!”一部分士兵又犹豫的端起枪。
“杨槐林!你敢违抗军令!”毅卿的目光逡巡着周围的士兵,“东北军姓常不姓杨!你们吃常家的,喝常家的,拿常家的军饷,现在却拿枪指着我常毅卿,这不是造反是什么!想吃我常家饭的,就把枪给我放下,不想吃的,先把这身军装扒了,再端枪和我说话!”
士兵们纷纷放下枪,杨槐林气急败坏的跺脚,“真他妈的官大一级压死人!好!你是少帅,今天我是奈何不了你,不过还得看张大帅买不买你的帐!”
张炳昌一直面色铁青的站在一边不说话,这时候才开口道,“常毅卿,我早听人说你是什么四君子之首,还以为是什么神仙人物呢,却原来是个不懂事的泼皮种子!还没成亲就把我的淑云撂在半空中下不来台,亏我还听了你爹的话占了罗平镇。早知道我们没有翁婿的缘分,老子才不去招惹段纪文呢!咱们现在要是撕破脸,大不了把罗平镇还他,再北撤一百里当作见面礼,你们常家就乖乖呆在关东别操这份闲心了!”
毅卿听天佑提起过张炳昌占罗平的事,却没想到是父亲授意,看来父亲已经不满足于做他的“东北王”,要与段主席在朝堂上分庭抗礼了!张炳昌说这番话的意思,是警告他别以为豫军只有常复林这么一条后路,没有了翁婿的情分,豫军完全可以弃常联段。不过退婚一事倒是颇合他心意。
情势有点出乎毅卿的意料了,他定了口气道,“张大帅,孙总理逝世之时,临时政府组织万人送灵,做足了文章。无非是想向天下人卖个好。今天你若毁了孙总理的遗体,自己遭人唾骂不算,还会连累已经饱受诟病的临时政府臭上加臭!到时候怕是段主席也会惹上一身臊,你那北撤一百里的见面礼恐怕就不够了!”
“这个不劳你操心!”张炳昌冷笑道,“临时政府本来就像块茅坑里的石头,还怕臭么?天下人是哪里人?不就是各家地盘里的老百姓!只要赶跑了北伐军,自家圈里的牲口还不是任凭宰割?人心这东西,枪杆子一压,还有哪个敢有二话!”
毅卿倒抽口凉气,天佑说的没错,张炳昌果然是个地地道道的土匪,说话都是一副打家劫舍的架势。和杨槐林还真能凑成一堆。和他们比起来,父亲可算的上是“儒匪”了。
毅卿正想着如何应对,突然从门口跑进来一个姑娘,扑拽住张炳昌的胳膊上气不接下气的喘着。
“淑云?你来干什么!”张炳昌惊的大眼一瞪,手却轻轻抚摩着女儿的后背,难得的轻柔慈爱。
淑云!毅卿也认出来这个姑娘就是照片上的张家小姐,顿时不明白这父女二人唱的是哪出。
“爹!”张淑云一脸娇憨的摇晃着张炳昌的胳膊,“你为了个死人就和常少爷吹胡子瞪眼的,叫女儿进了人家的门怎么做人啊!”
“没羞没臊的!”张炳昌愠怒的甩开女儿的手,“这小子晾了你这么些天不知上哪里风流快活去了,现在又端着枪和你爹做对,你中了哪门子邪还要嫁给这么个破落东西!”
“爹,常少爷是正经人,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儿的!”张淑云急切的看着毅卿,似乎在暗示他什么,“常少爷一定是挨了常伯伯的打,一时面上搁不住,去朋友那散心去了。”
“是吗?”张炳昌瞥了一眼女儿,“你和他没见过面,怎就知道他是正经人?”又转向毅卿道,“那你倒是说说这些天你都藏到哪里去了!”
毅卿知道张小姐意在救自己,但是如果顺了她的话往下说,这婚不就退不成了么!他躲开张淑云期待的眼光,玩世不恭的答道,“我这些天都在北平清风小班长宿。男人嘛,心情不好的时候找点乐子也无可厚非。”
“你听听!”张炳昌冲女儿吼道,“他常毅卿空有一副正人君子的臭皮囊,骨子里就是个不长进的浪荡子!你还要巴巴的嫁给他受气么!”
张淑云失望的看了一眼毅卿,又委屈的说道,“女儿不管他是好是坏,反正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再是浪荡不长进,女儿也认了!”
“你这不是还没嫁么?爹给你退亲!”
“爹!不用了!虽然还未成亲,但女儿心里早就嫁他了。”
“你这是……”张炳昌气的七窍冒烟,“你得了什么失心疯!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有的是!我张炳昌的女儿还愁找不着婆家?”
“张小姐,你……”毅卿被张淑云这么一闹,倒有点手足无措了,她再这么坚持下去,非坏了事不可。
“常少爷,你什么都别说了。”张淑云黯然神伤的看着毅卿,泪珠儿都在眶里打转,“我们虽然是初次见面,可是你一定不知道,很多年前你就已经在我心里了。白山黑水间的一抹绝色——新四君子之信陵君,空谷幽兰的出尘之美,关东佳儿乘风起,大鹏一去几万里。这些摘句我全都默记在心。当年的那张《星岛日报》我一直视为珍藏,虽然发黄变旧,边角却没有一丝破损折卷。每天早上我要看一眼你的大幅照片,这一天才能过的有滋有味,如果一天看不到,就心慌的不行。前些日子知道与你订了亲,你都想象不出来我有多快活。”张淑云扑簌簌的开始掉眼泪,“我知道你身边什么样的女人都不缺,我也知道自己相貌平平,配不上你。可是我只是想在你身边,能看到你就满足了。你可以随心所欲的纳妾,可以去清风小班,可以去找任何你喜欢的女人我都不拦着,只求你让我在你身边照顾你!”
不只毅卿,几乎院子里的所有人都被张家小姐的这番痴情的话惊住了。张炳昌气的青筋暴突,举手想抽女儿的嘴巴,最后却响亮的落在了自己脸上,“我张炳昌怎么生出这么个没皮没脸的闺女,真他妈的丢人现眼!”
毅卿一时没了主意,枪口刺刀他不怕,可是这个抽噎着哭成了泪人儿的张家小姐却叫他束手无策了。
杨槐林凑近张炳昌,“大帅,我看今天不如先算了。这桩儿女官司不如等回了奉天,您再和我们大帅商量定夺。”
张炳昌叹口气,冲着孙夫人恶狠狠道,“今天碰上这对小冤家我认栽了!算你那死鬼老公运气,如果北伐军还是用兵如有天助,我断饶不了你!”又喝令道,“收兵!把这小子给我带回去!”
孙夫人捉过毅卿的手,按了一块玉在他手心里,“这是总理病重时我为他求的平安符,他没来的及带,现在送给你,要好自珍重!”
毅卿点点头,心乱如麻,他知道事情已经变的一团糟,决非他一己之力所能控制的了。
被推进张炳昌的车里去之前,他冲满面焦虑的周勇挥挥手,示意他回去,周勇拧着眉头欲言又止,只好目送着张炳昌的队伍远去。
坐进车里的一瞬间,毅卿突然想到,美绮呢?美绮先走一步却为何没在现场?他赶紧将目光转向身后,却发现一个穿着洋装的身影在车后的扬尘里渐渐模糊成了一个小点。
原来刚才她一直都在,那为何要避之不见?难道她知道张淑云会出现说出那一番话?或者根本就是她找来的张淑云?毅卿脑子里乱极了,太阳穴突突的跳,他把头埋进膝盖,只听见碧云寺里传来了凝重的钟声,一记一记敲打着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