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香梦（1 / 1）

香烟袅袅，我凝视着床上安静的小人儿，她睡着之后得静谧，如同小时候一样——过得这样久，她终于又回到我身边。

四处凌乱的被褥，横斜的枕榻，我却不敢碰她，生怕惊动了她醒来，打碎面前暂时的平静。我知道，她醒来，意味着什么。重重深宫里最瞒不住的，就是这样的消息，我也不敢去隐瞒她。函儿，她在我的寝宫中等我一日一夜不眠不休，此刻才刚刚安静地睡着。

时间也凝固了，然而凝固的时间，在暗地里迅速游走。

函儿不晓得梦见了什么，猛然间惊猝，坐起身环顾四周。她全然没有瞧见我。

“我怎么会在这儿？……雁云，谁把我接来的？我说过我永远不要回来！”函儿撑着虚弱的身子，踮起脚尖在帷帐中摇摇欲坠，雁云忙过来搀扶。

“雁云，我们走，离开这儿！永远离开这儿！”函儿大叫起来，脆生生的嗓音此刻尖锐刺耳，像利剑一般豁开我的心。

雁云搀扶函儿，眼睛始终没离开床沿儿上泪流满面的我。

函儿还在哭叫，那声音我多熟悉，只是此情此景我说不出话，心里是同眼前一样，一片模糊。稍稍恢复了镇定，我无力地哄着她：“函儿，外面还在下雨，要走也等雨停了再……”

函儿向后猛地退去：“不，在你面前，哪怕是停留一个时辰对我都意味着折磨。”

“你就……那么恨我？”我哑了声线，不自觉地哀求她。

“母后，你杀了他，你消失了那么久，原来就是为了去亲手杀了他……你说对了，我的心都被母后碾碎了，您现在看见的只是一堆灰烬。”

函儿红肿着眼睛，却强撑着不让泪水流下，她用手攥着厚厚的锦缎帷帐，突然疯了一般向外疾奔，雁云拉也拉不住。

绝望使我恢复了平静，恢复了我已经冰冷的理性。

“站住！你要去哪儿？”

侍从们得令都扑了过去，被死死抱住的函儿回望着我，眼中是错愕与哀伤。

“我还能去哪儿？我要回家！母后忘了吗？我已经出嫁了，我早已不属于你了！ ”

“你回不去了。拉萨的王城已经倾覆，那里不再有你的地方，函儿，回到母后身边来，母后如今已经有足够的力量来保护你，弥补你这几年来在外所受的委屈。留在母后身边，你可以做你所有想做的事儿，也许，你还会再遇到一个你喜欢的人，到那时，不管他是谁，母后都会允你幸福。”泪流满面，可说到女儿的幸福，我竟又微笑起来，也许这幅面容更显得诡异，我看见函儿愣了一下。

“幸福？”函儿惨笑，她天真稚气的脸上露出这种笑容，令我心碎。“母后以为我还可以幸福吗？”

我垂下眼帘，觉得强撑过这么久，身子已是倦到了极致。“我也曾经这样想过。当初，被你父皇弃之不顾的时候，我也曾经以为这一生都已坠入深渊，可我熬过来了，你瞧，母后现在过得很好。函儿，你还太小，沉浸在痛苦中无法自拔，这不明智。”我挥手撤去那些围着函儿的侍从，令她们退出殿去。

她仰着头，骄傲的神情是我无比眼熟的。“母后，你现在幸福吗？根本不，旁人常常看见你笑，可是我，在您的脸上看见最多的就是凉薄与忍耐。”

她的脸在烛光下阴惨惨的，苍白着。“母后，这里没有别人，你能告诉我，你爱过他吗？”函儿颓萎着半坐在地上。

我走上前去将她抱紧，她挣扎了一下，而后，就抖得像一只小鹿。

“是的，母后爱过他，他是个值得女人去爱得男人，但是母后有了你，有了你哥哥，母后不能跟他在一起。”

函儿轻轻摇头，她凝视我的双眼，明亮而温柔。“他虽没亲口说，但我猜他是想知道答案，可惜，这答案，我却没法告诉他了。”有大颗的眼泪掉下来，函儿伏在我怀里痛哭起来。“我不原谅你。”她最后倒在我怀中昏沉过去，还是固执地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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霖儿每日都蹑手蹑脚地偷偷来看我，生怕惊动了我，又惹我生气。他那副小心谨慎的模样我都看在眼里，他又怎会真的惹我生气？他是我唯一的儿子，可惜他不懂——他断然不懂我是多么爱他，爱他胜过于这世上的一切。

函儿整日与我一处学习刺绣，她的手很巧，心思又是玲珑剔透，但往往情绪不佳，总爱绣些凌乱的落花落叶。每每靠近她身侧，她也会不动声色的慢慢错开身子，我似毫不在意的淡笑，只是纤手使劲捏住了绢莲的梗。

我总要过下去，在宫里一天天地活着，衰老，死去，哪怕能守住这一点点平静，也是好的。

我越来越少的公开露面，我知道，外面都在传言我病了，且是病重，我于这一切置若罔闻。姚相每日总要抽空来陪我饮茶，我不驳他，一切都随他去。

夕阳日暮，偶尔我会留他共进晚膳，他只谢恩而去。我总忘不了他在经过我身旁时忽然回头，仿佛看透了什么，眼底泛出一丝怜爱的表情。他面相秀气俊俏如同女子，但眼角眉梢却带有千层的杀气。记忆中的他，不苟言笑的时候神情便冷漠如冰。我们却终于可以日日开征不公地讲话，完全没有顾虑。

“殿下这些年几乎没有变，还是这么令人神魂颠倒。”

“我从出生起就有一张妩媚的脸，我渐渐长大的时候，家中不少奴仆都会躲在门后偷偷地看我。然而，跟我这样的女人联系在一起的，总是不幸，我年轻的时候也并不懂得，只是固执地坚持自己想要有的一切。我们年轻，所以不懂，可是他们都懂，当年，我的父亲、你的兄长，他们也不许你和我在一起，因为你身上寄托了你的家族全部的希望，而我呢？是父亲的掌上明珠。

起初见你的时候，你和你兄长立在我家院落当中，你那时令人窒息的模样让初见的我黯然心碎。

可是再后来的事情，你也一一都清楚。大概乾坤颠倒，风水转错，我们的爱也盲目得错了位。”

“殿下有没有后悔终生的憾事？”

“没有，没有什么错误是值得一生痛苦不忘的。”

“臣却有，臣一生中最大的憾事，便是不能与殿下长相厮守。”

我微微一笑，调侃他道，“纵然山崩地裂，海枯石烂，我不是也同你在一起么？”

猝然他的侧影僵住了，很久都没有一丝动作。

他转过头时，我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看清了他的面目——脸颊消瘦，但眉宇间俊秀的气韵依旧令人惊叹。

就这样一起喝茶，一起调侃——不带半分敌意，慢慢卸下心防，我开始觉得自己是恬静而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