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终章（1 / 1）

滴滴答答，隐隐约约我听见房檐滴水的声音。翻了个身，努力睁开惺忪的双眼，此时已是黎明。唤宫人拉开了帘幕，透过晦暗的微明我看到了今年的第一场春雨，还在我的熟睡中，便悄然的降临在帝都的上空。

这三年来，我以一种不可思议地速度苍老着，面容憔悴，身子一日比一日单薄起来。霖儿担心我，却来看我的次数越来越少，他对他的姐姐永好长公主有一种不可理喻的控制。我前一段才又狠狠叱责过他，怎么，会在他的眉宇间愈发看见他父皇的影子，我觉得累。

但我深信他也是爱着菡儿的，所以累了之后，我也能安心地放手。

微雨，下午。议事的万象神宫里，有面目淡定的身影从红窗玄影中偶尔向外张望。他们许是不经意看到了我，露出张皇的神色，竟匆匆缩回头去，不敢再看。微微的愕然，我的心竟然有点疼，我其实只是想见见我的儿子。

霖儿亲政，而我远离朝堂，已经很久了。甚至，霖儿刻意不在我面前提起国事，他已经长大，从他的目光中，我看到了属于成熟的沉静。

两侧的朱红宫门，不经意的开了又关。婀娜多姿的垂柳枝条穿梭于亭台水巷。

忽而风过，紫苏的香气淹没小院，甜味打到脸上，钻入肺脾，我的回忆里，却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只是，此刻，我竟想起，若是姚相在这里，他必不会躲开我的眼。人渐渐老了，才知道漫长岁月的相濡以沫是侵蚀一切的毒。

回到寝宫的前院，依旧是斜雨凄凄漫天阴霾，微风有一下没一下地刮着。姚简书打着那把华丽的二十四骨宫伞，在我身前遮住一片阴涔涔的天。不大不小的雨滴打在伞面上，不缓不急，不密不疏。

我们都很有耐心地倾听彼此的呼吸。

“我立在庭中等了你很久。”他的面容也有了岁月的痕迹，只是笑容亦然，温润如初。

左相姚简书也不上朝议事很久了，陛下依旧善待他尊重他，即便是长期出入我的宫室，竟也没有惹出流言蜚语。不过是来品茗对弈，他却不曾迟过，风雨无阻，偶尔我身体不适，他就在帘外静静候着一整个下午。我不知道这样的岁月还要有多久。只是习惯了，不那么孤独。

直到有一天，他跟我说：“很多时候，不是愿意等下去，而是不得不等下去——知道能让自己这样喜欢着的人，这辈子都不会再遇到第二个了。”我才下定了决心，只是这一瞬间，我不知道是不是任何时刻都有这种勇气——我做了这一生最大的一次冒险。不知是为了他，还是为了我一身的倦怠。

霖儿亲政的第六个年头，我在睡梦中离去。天刚刚破晓，我默默聆听自己的丧钟响彻云霄，还能后悔吗？可笑，原来姚简书他想要做的事，从来都无人可以阻挡。

他喂我吃下那丸丹药。我躺在棺椁之中，心里却明镜似的。他削发明志，辞官还乡。出京城时，竟瞒天过海地带走了我的“尸身”。

漂泊了近一年，海上、水中。他在岭南为我建了一个园子，与我出生、生长之地一摸一样。我真的不知道，他建了同样的一个谢府，当年的尚书府。

姚简书对我说过，“清荧，其实时光可以倒流，让我们回到从前。我弱冠之龄，你嫁给了我。我们一同过着恬静的生活，直到白发苍苍，直到死去。”

我不懂哪一个是梦，哪一个是现实。他的眼波像被掌心悟热的宝石般温暖恬静，躺在他的怀里小憩，是我下半生最真实体会到的温暖触感，有松木香气，和棉锦的厚滑，我像孩童一般依赖着这一切。

这些天，岭南淫雨不绝如丝，绵长若柳絮飞散，雾气柔软，宛若江南黄梅雨季，到处都是滴滴答答的脆声，皮肤都是湿的。这样的天气总免不得要风寒入体，全身酸软骨头酥麻，躺在床上半眯着眼，似睡非醒。

长廊的雁来红映入水中，波光粼粼；漫天的枫叶飘落，乍看天爽气清；不常下雪的岭南在那一年下了一场又一场白雪，姚简书竟然还带我去看了红梅，也不知他从何处迁来。

帝都的天是上等的官窑瓷器，蓝与青，泾渭分明；岭南的天是温润的琢玉翡翠，沁色的纹路绸缪纠缠。

只是这华府中的一切应了良辰美景一句，有人会突然捉了我的手，指尖对处正是一双沁着墨色的眼，令人心头一颤。

我住过的院落，生活的宫殿，都是我的回忆。我曾以为它有着比男人更宽阔的胸怀和更伟岸的臂膀。男人为了别的女人走了，而回忆不会。但我生命里的全部——我的儿女都过得很好，我没有理由不离去。

江河湖海，我悉心聆听每一丝关于我儿女的音讯，但已经忍住，放手。他见不得我这样的隐忍，于是断了联系，只是允我晓得他们平安喜乐。

我闭上了眼，感觉到他肩膀传来温热的体温，感觉到无穷无尽的倦意包围着我，感觉到空气中的寒气依旧不可抵挡地浸透了我的四肢百骸。

这一生很长，前半世的荣宠兴衰，我到离世的时候渐渐遗忘模糊不清，唯独留下了爱与恨，辗转流连。我就这样被他囚禁了半生，一生桀骜不驯、一生心比天高，可我没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