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彩云易散琉璃脆(1 / 1)
珠帘后影影绰绰,片刻,是宫人引着李克稳健的步伐走近。
帘外人影跪于丹陛之下,宫人四散退开,一片空旷沉寂。
“殿下,姚相已有了部署,臣等是否仍要插手?”
我在珠帘后来回踱着步子,沉吟道:“不必了,他愿意代劳,正是我们求之不得。”
李克抬头,我摆手令他起身,又让芝华卷起珠帘,我携李克坐下品茶。
“殿下,长公主之死,舒郡王是第一个有反应的,萧氏王族也有数人妄言附和,正是殿下怀疑的那些人。”
我颔首道,“姚相今日已经入宫领了玉牌,抄了这几户的家产,将一众人等都羁押宗正府大牢,李将军且不必再动声色,我们只置身事外,坐山观虎斗罢了。”
“殿下,臣唯一不明白的是,姚相缘何如此着意,他在朝中素来宽仁处事,尤其皇室豪阀,这般雷霆手段,倒不似他了。”李克蹙眉,语意惆怅。
我看在眼里,只淡笑道:“姚相一贯手段老辣。宽仁处事,只因你与他井水不犯河水,如若开罪了他,必要叫你生死不能。此番这些已经分府的郡王贵胄,我自会容着姚相诛他们满门,杀到一个不留,我倒要看看,是他们的脊梁骨硬,还是姚相的刀硬。”碧玺珠子因着手肘用力,重重撞在梨花木椅上,一阵五光十色的抖个不停。
李克怔然着我腕间的光华,半晌后才垂眸又道:“殿下,陛下于公主出事当晚,也曾去了翡郢殿。”
“什么?”我惊得站立起来,“陛下去做了什么?”声音不似方才的冷硬。
李克立即单膝跪地。“殿下恕罪,臣实在不知,只是有侍卫看见陛下与两三位小世子在翡郢殿廊巷出现过。”
“好了,这事不必说与第三人知,李将军且退下吧。”
外庭雪大,簌簌雪片飞了进来,我却不曾关窗,门户大开,金脚炉里的暖气也随着冷风交织四散,裹着狐裘,我独自一人等来了姚相觐见。
他快步走进来,先是愣了片刻,而后利落地关了门窗,又勾一勾炭火,让火苗从灰烬中露出了头。
“殿下想要在这儿冻死臣?”他脱下氅衣,为我重新沏了一杯热茶。
我将捂在毛领中的下巴和双手露出来,端正坐好。“皇太后接受外臣觐见也要避嫌,我可是怕姚相说教,才门户大开的迎接你,怎么,反倒是我的不是了?”我看着他的怔然不觉莞尔。
“那殿下可以不必召见臣。”他声音闷闷的,脸上仍是分毫没有表情。
我笑起来,招呼他坐近了,脸上是一副亲切的神情。“姚相,他们可曾招认?”
他漠不关心,安然落座后答道:“殿下想要他们招认什么?臣以为,他们说了什么其实半点都不重要。”
我一怔,细想他说得有理,便旋即笑道:“姚相缜密。如今的我已是满手血腥,又会在乎什么。倒是姚相你,今日不惜毁尽一身洁白的羽毛……”
他蓦然抬眸望我,仿佛要看出我心底有几分是真心,有几分是假意。我不惧,坦然面对,眉眼盈盈。
他突然笑,笑得戾气十足,那神色仿佛面目狰狞。“姚简书是不是洁身自好的义臣,殿下焉有不知?何必虚与委蛇。”
我微微皱眉,只一转眼工夫,他微微向前探身,温柔地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心灼热,脉脉热度寻着我的经络径直走了上去。我的心轻轻抖了一下,一抹阴郁在眼底乍现,只听他在我耳边冷冷说道:“殿下信吗,我可以一直这样杀下去,血流成河,杀到陛下真正成为一个孤家寡人。”
我猝然心头剧震,踉跄抬眸,想将手抽回,但挣了一下并没有挣开,只见他一双黑幽幽的眼眸正紧盯我。
心思回转,我低下眉头,垂眸时已是唇含笑意,反握他臂,轻轻将他拉近身侧,半晌仍是无语。
我凝望他,他丝毫未曾躲避,亦回望我,只是握在我腕间的手愈发得紧,我疼得渐渐蹙起眉头,却不推却,仍是执着反握他衣袖,直至他的眼波扫了下来。
少顷,他手上力道渐渐松弛,眸中惺忪血色也褪去大半。
“殿下可愿随臣往庭外走走?”他起身,俯下来问我。
大约是厌倦了这种沉闷的气氛,他近半年里少来我座前走动,恍惚间,我甚至觉得他已经不再对我心存羁绊。可今日他掌心的热,依旧生生烫得我发抖。没有原因,我始终惧怕着他,往昔年少不肯服输,而今,在心里却是骗不得自己的。
庭外的风有些大,侍女们围过来,被我挥手屏退。霎时间空旷天地,有着温暖感觉的,只余身侧的他。
他此时不若平日外臣的拘礼模样,深绞着眉,右手虚扶着我臂,墨蓝色的锦袍沁着一朵朵祥云纹路,外庭好长的廊巷,走到了尽头,豁然开朗,但恍然间已不容我去细想。
“西藏王狩猎遇刺,伤势严重。”他声音若冰,彻骨寒凉,我突然凝住了脚步,他身子在前,轻扯我一把,而后毫不犹豫地拖着我继续前行。宫人退个一干二净,风也渐渐停下来,我听见心跳声阵阵,不知是我的,还是他的。
回眸看他,却对上他一双墨染的瞳,他勾起唇角,一抹冷笑,无声,但眸中却灼热。
“想必这就是驸马不曾随菡儿归省的原因。”我面不改色。
他猝然止步,转身立于我面前,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清荧,重瞳有帝王相,你不会不知。他如今伤重未愈,正是大好时机,如果正如你说,诸王封地是你心头大患的话。”他逼近我,几近耳语。
心中重创,我茕茕而立,怔在庭中。百转千回,甚至难以掩饰面色的惨白失色。
“姚相,这些时日我已见证流了太多的鲜血,我很孤独,在这个世界上,我的亲人已经不多,因此,你该知道我不忍,哪怕只是顶着虚无的名号,我不愿我的女儿就这样失去丈夫。”
“如若他不日身死,他那几个庶出的子嗣为争权夺利而致使西藏雄兵内乱,帝师出兵平定收编,岂不是好?”他不多言,只坚决地表达出他的意思,旋即转身附手而立。
庭前梅花凋敝,芳华落尽,皑皑雪中,唯见殷殷血色,刺目夺魂,却又,美不胜收。
他说得对,我说不出话来。他在我耳边笑:“谢清荧,你不是心如铁石吗,缘何手软,说那些话,真真才是借口。”
我默然。听说他伤重之时果然心痛如绞,我还敢说不爱,却忘不掉他的好。没错,只这一点,我就比不上我那死去的绝情夫君。可我知道姚相这些年的改变,朝堂离不开他,霖儿更是离不开,他如鱼得水地游走在权力中心,与藩王的明争暗斗,用他自己的方式征服着陛下掌中的一切,这些我都看得见。我动弹不得,我不能轻易打破种种微妙的制衡,然而风雨欲来,终于还是嗅到了潮湿的味道。
“那先请你告诉我,你究竟想要什么?你忘了,你答应过我,孑然一身,终死到老。我实在不明白,一个可以舍弃骨血甚至抛开性命的人,竟会如此执着于权力,权力到底有何魔力,生生捆住了你。”
他还是笑,惯见的温文尔雅,我从他满含笑意的眼眸中看见几许苍老。“我要什么?”他轻吟,低声问。“我要你每日坐在朝堂便会看见我,我要你穷途末路时只得求我一人,我要你,生生世世,再与我脱不开干系。我要圣上的万里山河,满满都是我姚简书的烙印。你此刻便是想逃,可还逃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