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珠幢玉节(1 / 1)
春去秋来,我已在沉沉珠帘后听政整五载。帝国的一切,都在我心中深深烙下痕迹。
政坛纷纭,我原来还只是个女人,心计尚有,说到深谋远虑或运筹帷幄,当然远远不及先帝,但好在朝中还有姚相,还有忠于先帝的一帮老臣,我并不觉得太过劳累。每每对镜理容,容华未曾有半分消逝,但心已老去,往往觉得苍白脸颊上的一双眸子,顾盼生辉,却藏着太多世故沧桑。
御座是他曾坐过的,翡翠镇纸曾被他的掌心抚摸的圆润剔透,而我亲眼见证着,我的儿子坐在他曾统治过的朝堂上,一天天长大。父亲和大哥都回来了,即使他们都已谢绝出仕,只顶着王侯的虚名,但谢氏一族的势力渐渐渗透到朝堂的每一个角落,外戚中贪婪与跋扈之辈做下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也全掩盖在泼天富贵中。我对此熟视无睹,姚相亦然。这样的事情他自是与我心知肚明,只待某一天,霖儿亲政,便将这养肥的蛀虫献与少帝宰杀,添一道贤名。
上元佳节,京城处处张灯结彩。又到了永好长公主回京省亲的日子。
永好长公主年年省亲,我却没有再见过西藏王。
陛下今年刚满十二周岁,方才是个俊秀少年,却已经是龙行虎步,颇有帝王威仪,只一双眸子生的像极了我,假以时日,必是个风流倜傥的美少年。
今夜上元,满月中天,帝王与百姓同乐,宴席本应到深夜才散去。我瞥见霖儿在龙案下不停蜷起舒展的手指,摆正帝王姿态坐足这一晚,当真急煞他原本贪玩的心性。想来是有玩伴商量好了宴后的去处,我只抿嘴微笑,却不点破,只道夜来风凉便早早起身离席,好教他图个畅快。
乾坤殿的夜,安静的像一个坟墓。偌大的后宫,曾经的熙熙攘攘,如今还像个活人的只余柳太妃与我,太寂寞了。我不想承认,夜越来越长,而我有十之三四,是辗转无眠的度过,不知道历朝历任的太后殿下,风光无限背后,是不是人人如我凄凉可悲。
“王德生——”
“殿下,老奴在。”
“菡儿何时到京?”
略一踌躇,他才缓缓答道:“三日内,鸾驾必定抵达京畿,城里城外都布置好了,殿下不需忧心。”
是了,他当我又忧心了吧,今日,我已将此番话语反复问了他十数次,可我真的想她,去年菡儿归宁的时候,已经长到我的肩头高度,娇俏可爱,这几年的悉心调养,她的顽疾几乎痊愈。我深深地想念她,亦如我深深的怀念往昔的自己。我盼她不必走我的路,我盼她有人深爱,也深爱其人。
“殿下,驸马……”难得一向谨言慎行的王德生多问一句,他却已经含糊着停住了。
我垂首不语,王德生不是濯修,我亦不能向他坦露更多心扉,当初调他到我身边,不正有着另一层意图——要他替我看管住自己不甘寂寞的心吗?
我是太后,即使再多的心不甘情不愿,但我已不再是承欢膝下的女儿,也不是平头百姓家的少妇。我怨、我恨,一切无济于事,于是只能沉默。
果然他不再提,只躬身悄悄退了出去,布满皱折的脸上唯见目光沉沉,他见证了这隐晦深宫的多少见不得光,只有他自己知道。
夜深了,眼睛却无法闭上,搅人的月光亮得骇人,只得将白日间的政事一一拿出来细想。
天刚蒙蒙亮,有内侍在殿外通传:翡郢殿宫人求见。
“哦?”我摆手让身侧两名梳妆侍女退下。自从吉儿两年前嫁给了韩左衣,一直伺候在我身边的便是谢氏送进宫的氏族嫡女——云姬、芝华。
“是哪一位出的事?”我冷冷问道,许是言语间的严厉迫得殿前伏地宫人瑟瑟发抖。
翡郢殿无异于冷宫所在,收容了先帝后宫没有背景没有子嗣的妃嫔,按宫律,她们曾经得到宠幸,便终此一生不得出宫。
“是……是荣华长公主。”
“什么?”眉头蹙紧一处,我被王德生搀扶着站起身。“到底怎么回事?”
“殿下……奴才们实在不知公主殿下何时进了翡郢殿,今日清晨,见到公主的时候,却是在西厢房院外的回廊上,被三尺的白绫悬着。奴才们抬下来的时候,身子都僵硬了。”宫人舌头打结,好一阵才哆嗦着说清楚,瞧见我面色不善,又俯在地上叩起头来,咚咚的响声叫我心头一惊。
荣华长公主是先帝柔嫔的女儿,柔嫔生她时难产而死。公主年方二十,去年驸马殁了,一直在宫中偏殿寡居,不曾想,上元佳节的夜里居然在宫中出了这等事。
“王德生,摆驾翡郢殿。”
“殿下,翡郢殿不祥,殿下贵体,不可受此惊扰。”王德生俯低身子,在我耳边劝道。
我略微踌躇,又复问道:“陛下人在何处?”
立时有宫人上前答话:“今日免朝,陛下尚在南熏殿歇息,未曾起身。”
沉吟片刻,我示意令翡郢殿宫人退下。“命少府谢寅彻查此事,真相大白之前,切莫声张。”中常侍领旨退出,乾坤殿肃然一片。
我淡笑道:“王德生,宣卫尉李克流光殿觐见。”
流光殿外一片梅花海。冰雪浮沉,映出殷殷红梅若血。
香雪海中伫立良久,我安心等待,直到李克垂眼凝神半晌,方才抱拳应承:“殿下安心,属下这就去办。”
望他离去背影,我收起唇边笑意,回首道:“中常侍,你方才说什么?姚相在殿外等候觐见?”
元启抬眸与我对视,低声回道:“殿下,大人正在殿外,是否召见?”
他的步履惊动了枝头落雪,纷纷坠落下来沾染在眉间、发丝,我转身时他正遥遥看过来。半年多来,我第一次在帘幕之外与他亲见,只看见他有片刻惺忪。
“殿下 体弱,冰雪中不宜久立。”一旦走近,姚简书的神情恢复自如,语气既淡且冷,目光清浅,仿佛不似我识得的那人了。
然而近看之下,我不禁愣住,他不过长我几岁,两鬓居然已经花白,身形却愈发的硬朗挺拔,若谦谦君子,玉树临风。
我留一抹微笑,眼里也是柔和宽慰,只温言细语。“内外宫廷,都让姚相费心。”
他走近一步,拨开被雪压弯的枝蔓,引我向暖和的内殿走去。“臣食君俸禄,自当为君分忧。”
“不知姚相有哪些分忧之法?”不依不饶,我又问,眉峰一挑,眸中是波光盈盈。
“臣愿往赣州亲治水患。”姚简书脊背挺得笔直,眉眼皆是调侃之意。
“水患之事也需姚相亲去吗?如此一来,姚相只怕要累死朝堂了。如今风雨欲来,姚相若不在我身边,我只会不知所措。”后句是有感而发,眼里全是软弱,我合袖走入殿中,暖香熏得我呼吸一滞。
“殿下……”他沉声问道,“是宫里又出事了?”
半晌,我才颔首,“你猜得不错。赣州水患,非朝夕能够整治,但是宫里,已是一天都忍不下去了。”
他手上有京中暗卫,想必早已知道的一清二楚,我心惶惶,亦不想多说。
他的侧脸像神祗塑像,沉静而唯美,沉思的时候他总是这幅表情,这几年了,我早已习惯对他的信任,霖儿也是。他是帝王师,亦是帝王友,连我,都再难以拒绝。甚至韩左衣,当年恃才傲物寒门翘楚,如今也拱手立于他门下,不得不说,相位做到了这一步,他已是权臣榜样。可他心狠手辣的秉性,雷厉风行的手段,也如天人容貌一般令人心惊。
他偏头问我,“殿下不怕对萧姓王室斩尽杀绝,会祸患无穷?”
我不为所动,只是冷笑。“我不下手,他们也会嫁祸于我。昨日荣华将酒泼在我的凤袍上,哪个没有瞧见?他们心急火燎的对手足同胞做下这等事,无异于禽兽行径。”
他笑,脸上呈现出梦幻般的表情。他淡淡说道:“臣这一生最大的骄傲便是可以为殿下分忧,这一次,也自当办好此事。臣还是那句话,殿下 体弱,受不得惊吓,殿下的意思,臣已然心领神会。”
他起身掸一掸衣襟,如风般走出大殿。殿外的天空阴沉着,我突然很畏冷,蜷缩在火盆之间开始装病,闭上眼不去看外间的血雨腥风。
再过得两日,雪水将血腥气冲淡,就是我的女儿回来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