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翡翠屏开(1 / 1)
帝国的黄昏,乌云隆隆,漫天风雪,鹅毛般的雪片夹着凛冽的寒气旋转着簌簌而落,红色、金色的王城只一盏茶的工夫就失了颜色。
七香宝车华贵重彩,车辕在尺深的雪地上碌碌作响,就在这大雪的夜,奢丽的宝车沿着十丈余宽的宫道徐徐前行,随行的护卫着玄黑色的铁甲,躲在塔顶的我看不见他们的脸——而车中人自屋檐下抱起菡儿上车,始终未曾露面。
“母后——母后——”隐约中我听见这声音飘过来,是菡儿吃吃唤我,一声声,甜如糖饴,绵软,悠长,一声声如线、如水,钻入我柔软的心窝。
泪滂沱,我攥紧了手,阖上眼,又阖上眼,可是泪水它始终不听话。
仿佛是冥冥之中有了感觉,车前那穿水獭氅衣的女子回头,向我栖身的塔顶默默望了一眼,是雁云,雪光中,依稀看见她脸上的泪,冻结了,在这即将到来的黑沉沉又冰冷的夜。
他们终于是走了,就在我猜测西藏王一行是否会奉旨回到封地的时候,他居然连新婚之夜都不在京中度过,草草向我辞行,迎着风雪向西北而去。只是,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见到我的女儿。
夜深沉,不知是塔顶的风还是这京城的雪,冻透了我的心,连脸上伤心的表情,都被寒冷凝结了。我转身,努力迈开一步,欲向下走去。突然,乌黑的垣壁后,一个小小的明黄身影。
“霖儿,你何时来的。”我心一颤,快步迎过去。
“母后,你哭了。”他走近我,踮起脚尖去擦我脸上的泪水。“朕已经来了很久了,只是母后一直看着姐姐离去而哭泣,没有察觉。”他的眸子明亮澄净,一字一句地说着,连“朕”字都用得十分自如。
我拉住他,轻轻揽在怀里,埋怨道:“濯修怎么可以让你在这样的风雪天跑出来,看母后不好好罚他。”
“母后,这事儿不赖他,他不让朕来,是朕非要来的,还不准他跟上来。”他用袖口在我脸上轻轻擦拭着,来来回回。“朕向母后发誓,等朕长大了,一定把姐姐从藩王的手中抢回来,不让母后如此伤心。
我大惊,怔了一下才道:“霖儿,这些话都是谁说的,是谁说你的姐姐是被抢走的,姐姐只是为了要好的太医给看病,才会去那么远的地方,她会回来的。”
霖儿满脸怒气,声音也大了起来。“母后,如果姐姐不是被抢走的,你为什么哭得这样伤心,还要偷偷跑到这塔顶来送她?”
我无言以对,只是一时心酸难耐。“母后哭,是因为舍不得姐姐离开,傻孩子,母后舍不得离开你们哪怕一时一刻。”
霖儿绷紧了嘴唇,不再说话,他眸中闪闪的不知是泪光还是别的什么,只是神情的坚毅沉静与他稚气未脱的脸庞很不协调。
我叹了口气,轻轻挽了他的手,从祭塔的顶层拾阶而下。
金碧相间的凰鸟翔天礼服穿在身上,云鬓高耸,只一支孔雀步摇熠熠生辉,对镜梳妆,贴好最后一个花钿,我才恍若想起了什么,对着帐外唤道:“王德生——”
“老奴在。”一个本就不高的身影恭敬屈身行礼。
我漫不经心地拿瓷盖刮着橙黄色的姜茶。“先帝已经去了。”我沉默一阵,才又道:“从今往后,你可愿意在这乾坤殿当差,伺候我?”
“能够侍奉在太后驾前,是老奴三生修来的福分。”他敛目,肃然的神情看不出分毫表情。
他得体地上前一步扶住欲起身的我。“殿下,这些时日,您的做为,与从前相比,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
我笑,不凉不淡,“那是自然,为人妻女时,我寻求依仗,懦弱可欺,为人母时,我哪还会有心思考量退路。”攥紧了王德生伸出的双手,又道:“乾坤殿掌事比不得陛下的南熏殿,委屈了王总管,但我必不会亏待于你,王总管的本事我是晓得的,只是凡事还需忍耐些着,待天下归心,陛下会留王总管重用。”
说话间,外殿前来禀报,说姚相携西蛮公主入宫谢恩。
我正好扶了王德生的手走出去。
他来了,身上带着很久没有出现的陌生气息,他穿刺目的红,整个人却依旧是温润如玉。
而他身后的女子眉目浓丽,箭袖窄裙,水粉色的蛮夷服饰,身姿被勾勒得袅娜无比。袖口垂下的翡翠珠环淙淙作响,这还是我亲手为她挑选的添妆嫁饰。
待他们行礼毕,我才掩袖笑道:“新娘子不穿正红,倒是别有一番风趣。”
姚简书并不说话,只是漠漠地注视着我,脸上不悲不喜,完全置身事外的神色。
倒是西蛮冉伊公主清脆的声音使我精神一振。“我们西蛮人婚礼不一定要穿红色,新娘可以穿她自己认为最漂亮的颜色。”
我莞尔,“冉伊公主倾城美貌,姚相当朝才俊,真是珠联璧合的一对。”
“殿下,请不要称呼我冉伊公主,按照你们汉人的规矩,我已经嫁给了夫君,你们就应该称呼我姚夫人才对,我更喜欢这个称呼。”她得意满满地说着,还拿眼角悄悄扫了姚简书,看他没有不悦的神色,才含笑又回望我。
尚宫已是怒色满面,待要呵斥她不得在殿上无礼,被我微笑摒退。
一时无话,我瞧着尴尬,便岔开话题说起她今日的装束美丽,笑言她肤白,极衬翡翠的碧色。
不料她一开口就又是反驳。“我并不喜欢翡翠,这样会把我衬得很老,我喜欢羊脂玉或者各色水精石。若不是我夫君喜欢,我是不会佩戴的。”
这一下,连我都讪讪,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只淡淡道:“新婚燕尔,我就不留姚相夫妇久坐了,来人,呈上贺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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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扇巨大的翡翠屏风被宫人缓缓推了上来,剔透的碧色油润生辉,上雕刻的孔雀更是屏开艳丽,富贵非凡。我淡淡瞧着丹陛下左相夫妇的神色,无声笑着。
今日宫中的晚膳极为丰盛,霖儿吃得雀跃不已,虽贵为九五至尊,他不过是个孩子。
我怜爱的凝视他,惹得他一遍遍地催促我:“母后,你吃这个珍珠鲽燕炙,吃这个九味娇鱼滑。”看着他活泼可爱的样子,大约,已经暂时忘记了昨夜的不快。
晚膳后,濯修来领他回书房写字,我才得空与吉儿说话。
“这个女子,骄傲犹如孔雀。吉儿,你说,她美吗?”
吉儿从一屏针绣中抬头,眨眨双眼露出笑靥道:“她没有殿下美。”
我微微叹了口气,惆怅道:“我已经老了,当你到了我这个年纪,看到如你们这般的青葱少女,总是觉得美的,觉得自己已经是远远比不上。你瞧,她穿起这浅浅的娇粉色,多么剔透诱人。”
“殿下,如果你不喜欢她这样美,那不如下令不准她们穿这样颜色的衣裳。”吉儿肖起我发号施令的样子,扬起下巴,微眯双眸,神气倒是学了个十成足。
我轻拍她一掌,摇头笑道:“果然是将门虎女,瞧着一身的傲气,如今可有了你哥哥当年执金吾的派头。”
吉儿笑做一团,撒娇道:“我哥哥可没有殿下身上那股贵气,看来吉儿这辈子也不能与殿下有半分神似了。”
我心中猝然一黯,将她拉近,温言道:“像我有什么好呢,我只盼吉儿做个平凡女子,想必,这也是你哥哥的心愿,我那大嫂,也就是你的姑母,她是不愿你如我、或如她一般的。我的吉儿,只能嫁与疼她爱她的夫君,哪怕资质平庸,哪怕并非出身名门……”我话音落,又陷入沉思,而吉儿,如乖巧的猫,轻轻依偎着我,一动不动。
夜深了,我靠在贵妃榻上小憩,漫不经心地听着各方密使禀报。乾坤殿灼灼的宫灯华丽无朋,炉中的香虽淡却回味无穷,令人心脾清沁。
我听着宫中的密使将陛下在书房读书的事情详细复述,这密使当真记忆力惊人,陛下与姚相的对答他竟能记得分毫不差。也罢,如姚相那般惊才绝艳的权贵,方有资格担任太傅,方有资格叫陛下钦佩其才学,欣然受教。
不多时,轮到京中的密使觐见,他将为我讲述朝中几位权臣的琐事。这其中,重点又是姚相与他的新夫人,我精神为之一振,听来人将他与她的事情一一娓娓道来,此人的口才当真很好,使我仿佛身临其境。
密使来报,冉伊公主是西蛮王子同胞妹妹,王后嫡女,自来娇宠,入了相府依旧跋扈依常,姚相对公主爱宠至深,可谓予取予求。
他瞧我听得认真,便事无巨细,一一细述。
密使说道,相府中上下皆以为公主当真得宠,但臣以为,这其中另有诡秘。密使长了一双剑锋般犀利的双眸,他与我视线交汇,便立即低下头去。他继续说道:新婚夜,姚相与公主并未行房,姚相说……他心有所属,不过,愿宠爱公主一生。
当他承认他根本是心有所属,从今往后,会把公主当做那人的影子来娇纵宠爱的时候,冉伊公主她不是大怒,不是发狂,而是十分冷静淡漠,只企求他就让他们这样过下去,谁,也不追究谁。密使说到这里,便停住了。
我在心里笑,谁也不追究谁,这话说得当真有趣。摆摆手,示意密使可以退下了,我命人又另赏了他一笔金帛。
殿中暖香熏得人欲醉,我开了窗,披上吉儿捧过的长袍,满眼浓重的夜色,流淌在眼里。
心底一阵冷一阵暖。先帝将京中暗卫全交给了他,这些个密使去探,他会被蒙在鼓中,全然不知?这多可笑。罢了,他佯作不知,我也乐得糊涂,只是这般情形,又让人情何以堪?
姚简书,此生你若觉得我欠你,那也只得认了,得了天下,我却发现自己居然身无长物,连这一颗心,也浮浮沉沉,早已不属于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