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流觞（1 / 1）
梓婼拘谨地站在帘后低声问：“殿下，汤药已经备好了。”
我垂下眼，“端上来吧。”
浓烈而苦涩的药汁仿佛要腐蚀了我的嘴唇，我咬紧牙关，一口气灌了下去，假戏可以真做，但高居凤位的太后决不能成为天下的笑柄。一朝欢纵，却可以令女人承受无上的痛苦，我推手，挡开了雁云取来的糖饴。
“殿下，”雁云的声音微微颤抖，“您，爱过他吗？”
我一怔，仿佛完全不曾想过她终于会将这句话问出口来。“这样一个男子，野性难驯，权倾天下，他胸中还有无数豪情壮志，迷惑女子的手段也自是不少，哪一点，不是让女人春心荡漾？可是，谁让我先认识了另一个人呢？那个人，同样桀骜不逊过，也叫我神魂颠倒过，可再多的情爱，也比不过日子一天天的蹉跎——我终究还是忘记了他，谁又能保证，他永远不会放弃我呢？”
“那……到底还是爱过了呢？”她脸上的神情更坚定了一些，仿佛不问出个究竟，决不罢休。
我沉吟，她的话语冰冰凉凉的，如同冻雨打在了心上。“我想，也算是爱过了吧。”我转头朝她笑，“这个答案，可曾让你满意？”
她无视我的调笑，抿紧了嘴唇，声音压下来，继续问道：“如果有一天，帝国的刑罚落在了他头上，您会不会念着这份情意，网开一面？”
“不，当然不会。”我扬起下巴，微微眯起双眼。苦涩的药汁似乎从喉中又涌了上来。
“可无论如何，他也是深爱着您的人。”她急急地补上一句。
“如果是敌对的两个人，就只有死路一条。”我朝她微笑，将这一番话说得云淡风轻。“也许只有死亡，才真正的是一场熊熊的火焰，将一切的罪孽都燃烧殆尽。”
长夜，无眠。凤凰宫灯翩然欲飞，菡儿跟着掌灯宫女迤逦走来，她长得多美啊，眸若星，发如瀑，如海棠花般娇俏可人，她笑着朝我奔过来，看见她笑靥的一刹那，我仿佛闻到了海棠花香。
“乖女儿……”我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她，轻软的触感如波纹，温柔舔舐着我的心。“母后为你梳妆。”
琉璃壁前，我细细为她挽发、描眉、匀粉，我为她穿绣着一千只凤凰的红嫁衣。丝绸如浪，徐徐绽放，可怀中我的女儿，她才七岁，她知道什么是嫁人吗？
“雁云，将公主的金册拿来。”
猩红玛瑙指套轻轻挑开，一页页翻过去。永好长公主，封邑万户。我不喜不悲，帝王家，母后却只能为你做这些。
永好，菡儿，你可知道母后多舍不得……
“殿下，妆要花了。”雁云拿细绢挡住了我的泪，她低语，“长公主大喜的日子，小姐，您累了，坐下歇一歇。”
“我不只担心菡儿，我还担心你，雁云，你的心若在他身上，我也不勉强你，他府中安插的那些人，你全可以当做不认识。”
“小姐，你当真不信他？经历了这么多风浪，王爷怎生对你，你，全然不知？”她轻轻咬着唇，与我对视片刻。“是我多嘴么？是的，我承认。”
我想笑，可是没能勉强自己，悠然落座，才不缓不急地说道：“对于我来说，爱情不是朝夕相处的亲亲我我，而是天各一方时忠贞不二的服从与敬仰，我是帝国的皇太后，注定我不能再拥有一个正常女人的感情生活，这一点，在决心将霖儿推上皇位的时候我就应该想得很清楚。然而现在想通了，也还不算迟。”
她眸中星光闪闪，而后她轻轻仰着头，泪光渐渐消失不见。“小姐，也许你是对的。”
我沉声道：“雁云，你不必同情我。”
她垂眸，低低说了句：“我不敢。”
“不敢……”我叹息了一声，音调低沉下去。
太庙之下的曜日殿，是长公主出嫁的喜堂。我穿了一身暗红色礼服，遥遥坐在最高处。
我看着西藏王牵着身高不足他腰际的菡儿一步步走过来，突然觉得既滑稽又悲凉，然而大殿之上观礼之人脸上的神情都肃穆无比——也许，他们并不觉得可笑，他们只是看到了两股势力合二为一，又暗潮涌动。
大殿之外，是沉香木打造的七香宝车，奢华无匹，即使当年先帝大婚，也不曾用过如此巨型的车辇。可菡儿是我的女儿，我就是要让天下人知道，永好长公主嫁与西藏王时，是前所未有的隆重庄严。他们礼成之后便会依照太后懿旨，启程回拉萨吗？我不能肯定。
这一天举国沸腾，这一天帝都笼罩在浓浓的红色之中，这一天，左相姚简书迎娶西蛮公主。我派人送去了贵重的贺礼，明日姚相携公主入宫谢恩，也罢，明日再去想吧。
日暮，珠帘摇曳，吉儿进来禀告，驸马在帘外请安。哦，我忘了，整整一天，我都没有看过他的脸。可此时恪守君臣之礼，我并不害怕他看见我的脸红与心虚，我还做不到淡定，就是装，也装不像。
他换下了正红色的吉服，一身青衣，我倒认不出了。
“王爷是来谢恩的吗？”凤烛闪动，像极了我的心情，他低低在台阶下跪着。我说了两次平身，可他不为所动。
胶着的空气压得我透不过气，他的气场强大，即使是跪在卑微的位置，也强大到我根本无力去反抗。
在他想通了什么的时候，他才抬起头来，一双烟灰色的重瞳，隐隐是猩红的颜色。
“驸马喝醉了。”我冷漠地起身，丢下这一句便欲离开。
“我没醉，你再敢走出去一步，你试试。”他如森冷的铁，让我一阵心悸。
我脸露怒容，紧紧攥拳，正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突然低低说了句话，叫我一时失了言语。
他说：“我原来以为，我们有这场缘分。”
百转千回，也抵不上这一句。他慢慢说着，我听在耳里，仿佛几年的时光，此刻瞬间倒流。那一年阳光晴好，他嗤笑我的胆小与青涩；那一年大雪纷飞，他豪情万丈地邀我去西藏看雪；那一年他传信与我，说你的父兄便是我的至亲，我以头颅担保他们安全……
“你我之间的缘分，不是相见那一刻的怦然心动，而是此生此世永不背叛的誓言。乌塔格云，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你的，而你，唯有用血的誓言要我相信这一切，因为我害怕背叛，我已经受够了背叛……”心如冰冻，我早已失却了往昔心境。
“清荧，我只想问你一句话，如果不是受着这些虚名的连累，你可会袒露真心与我？”
“我从不去承诺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情。”我掩口轻笑，这一刻，必定是美到倾国倾城。可是我心里真正想说的果真是如此吗？话音未落，我却禁不住问自己。
我看见他默然良久，他眼中的失望，掩饰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