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翠袖华裳(1 / 1)
寂寞的汤泉宫,散发出愈加奢靡的气息。我喜欢的珠宝玉石,珍奇古玩,这里应有尽有,这里还曾经有过传说中百年难得一见的藏地金莲。沐浴更衣,乾坤殿暖香熏得人欲醉,我解了外袍,斜斜靠在书案上,玛瑙指套一下一下捋过长发,太阳穴隐隐作痛,我看着明黄纸卷上黑沉沉的人名,头愈发疼了起来。
暖黄的光从凤凰宫灯中投射出来,照在我的天水碧丝衣之上,浅金色的光芒一层层交相辉映,一身的绫罗珠玉,光彩夺目到令人眼晕。
打更的声音渐远渐近,雪簌簌落下的生息都清晰可闻。恍惚间,仿佛是睡了过去。
直到视野慢慢清楚,有淡淡的影子投映在奏折上,我才察觉身后有些异样,慢慢转过脸去,身后那人剑眉朗目,双眸如星,赫然便是姚简书。
他就立在我身后一步开外,唇边勾勒出淡淡笑意,慵懒笑意里藏着炙热与清冷——没错,他就是可以把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同时糅合在眼眸中。
我一怔,心里颇惊了一下。怒道:“谁在殿外守夜?”
濯修的声音立刻响了起来:“是臣。”
“刚才侍卫已经通传了,可你……应该是有心事。”姚简书微微笑,不以为然。
“你怎么又来了?”我长长叹一口气,和衣起身。抬头,看见他往瓶中换了几支新开的梅花。
他抬眸,眉峰一挑,含笑扫了扫案上的奏疏,不怀好意地笑道:“怎么,太后殿下为此事而苦恼?”
“你说呢?”我不置可否。
他还是笑,“清荧,你触动了几大门阀的利益,后患无穷。”
“姚相是来为我解惑的?”
“不。清荧,我喜欢看你痛苦。”他大笑起来,竟然就此扬长而去。
凝视他清瘦的背影,我怔了片刻,才淡淡地笑了,我不想拆穿他。他总是说希望我痛苦,希望我恨他。可是,他真的希望我痛苦吗?也许,他只是希望自己痛苦而已。
毓歆这个人,已逝去整十年,而十年之前,我们又可曾说过几句真心话?我渐渐的不恨他,心中对他有种莫名的愧疚与同情。也许当初,也有人曾这般这样可怜过我吧。
雪簌簌落下来,风吹起一阵,炉中的香灰一时弥散开来,兰窗吱吱在风中响着,仿佛承受不住我突然的开启。五更天,远处蒙昧的楼台殿阁,全是暧昧的光。鎏金黄、茜素红、凤尾蓝、藕荷灰、月光白……轻轻摇曳,满目却是深深浅浅的红。骊山公主大婚将至,所有宫人都在日夜准备,站在高处望过去,九重宫阙全是赤色的河流。举着宫灯的少女遥遥望见了我,恭敬慌张的行礼,乾坤殿高高的飞檐也是雪一般的颜色,亮得犹如那些韶龄宫女嫩白的双臂。
濯修佝偻着身子蹑手蹑脚的走进来,小心翼翼收拾飘散开来的灰粉。这几日我烦闷的很,宫里各色人等都屏住了呼吸。
我幽幽叹了口气,转过脸,琉璃壁中我的脸灰蒙蒙的,只有眼眸暗暗隐藏水光,我瞧着敛身静默的濯修,喃喃道:“叫她回来吧,别人给我梳头,我瞧不上。”
“是。”他仿佛等了很久,低低答一声立即就转身而去。
薄薄的雪片迅速累积起来,银装素裹。原来这么快了,原来我的女儿,即将出嫁。
“雁云,这么多年,我还是最喜欢你给我梳头。”
她手一顿,月白色小袄轻轻靠了过来。“那奴婢给小姐梳一辈子的头好么?”她的手柔柔贴在我的脸侧,我阖上眼,叹了口气,然后靠上去,感受她传来的细腻体温,以及熟悉的苋兰香味。
“花容月貌也好,才华横溢也罢,却终不过是一介女流。男人可以机关诡诈,算计百出,却永远容不下太过精明的女子,你一向慧质兰心,该不会,连这道理都不懂?”我信手摘下瓶中一支含苞的白梅,轻柔抚弄,一脸的怅然。
她呆了一呆。“小姐,没有想到,会有一天,我们会生分到如此地步。”
我静静看着,她的泪一颗一颗打在半裸的手臂上,莹白剔透,摇摇晃晃,还有我送给她的十三支攒金镯子在熠熠生辉。
“雁云,你爱上了他,苦不苦?”我看着她愈加憔悴的脸,心里有多疼,自己都形容不出。
“小姐,若一早便知道了结局,那就不苦,因为没有心不甘、情不愿,一切都是早有预料,一切都没有奢望过,所以不苦。”
我愣住了,其实她说得不错,痴心妄想的是我而已。“此去,虽然常驻王府,但后半生荣华富贵,我也会托他为你寻个体面的人家。”
她轻笑摇头,“荣华富贵雁云并不看重,想那娇媚夫人,小姐费尽心思为她求得的名分地位、锦绣荣华,原来,也只有短短二十三天。”
她忽而垂眸看我,笑意旖旎。“不过,其实那个孩子,还活着。”
我心一动,“雁云,那你……可愿做妾?”
她又笑了,“小姐,雁云不愿,雁云愿意伺候小公主,但不愿再陷入争宠的泥潭。伺候小姐这么多年,雁云看得淡了,待得小公主长大成人,雁云愿长伴青灯古佛。”
我低低看着她的眉眼,恭顺,且淡然的模样,与这二十年来无异。微微怔然,才低语道:“罢了,今日起,你便是菡儿的姨娘,想来也不会有人难为于你。想要怎样,便怎样吧,又有谁能知道,日后如何呢。”
夜蒙蒙,伴着雪落,凤榻之上却久久睡不安稳。明明地龙暖着,锦被拥簇着,可我觉得冷。
翻来覆去的声音惊动了外室的濯修,近几日,他总是守着我值夜。“殿下,要掌灯吗?”他窸窣起身,贴在屏风外问我。
许久,我才应他一声,“不必了,我手臂发麻,你进来给我揉揉。”
他的步履无声,轻轻挑起孔雀羽帘,温热的手指触到我的时候,我才睁开眼。他坐在床榻上,手指力道拿捏的分毫不差,推血过宫,他敛着神色,不敢瞧我。
帘外拇指大的一颗明珠映出白光,阴惨惨的,一时间百感交集,白日想不通的事情,如今却像有了眉目,神游物外,却愈发空旷寂寥。濯修的揉捏停了很久,我才嗯的一声。
“殿下这些日子总是睡不好。”他低低说了一声,仿佛叹气。
我却毫不在意。“濯修跟着我,也几年了吧。”我转眸看他,他点头。
我轻快地笑。“想不想到皇上跟前去当差?”
光线黯淡,他仿佛全无表情,又或者一早便知我会问,极快地又点头。“殿下需要我去哪儿,我就在哪儿伺候着。”
“好。”我阖了眼,沉沉说道:“陛下与我分了宫室,明日起,你就上他殿里伺候着。那里,终究还是你去,我比较放心。”
“是。”一阵沉寂,我的手突然被他温热的手握住,一惊,我猛然睁开双眼,正瞧见他拉起锦被将我被握住的手轻轻放进去,裹好。“殿下身子冷,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叫吉儿进来陪着吧。明日起,奴才便不能夜夜守着殿下了。”他双眸闪闪,“其实奴才想说句千刀万剐的话,无论西藏王,还是姚相,只要能让殿下每夜安睡,殿下不妨应承着,偌大的深宫,殿下这模样,委实叫人心疼。”
清清淡淡的一席话,叫我斜倚着身子瞧着他,却说不出话来,只是半晌脸才红起来,口气微愠道:“既然知道是千刀万剐的话,便不要说了,你这颗人头,我还想姑息着。”
翻身躺倒,装作安心入睡的样子,心却一阵阵抽痛。是啊,前半生就这样过来了,后面还有无穷无尽的孤独冰冷。无上的荣华背后,只是冰冷凄凉而已,莫非我还奢望着能有平凡女子的简单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