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冠盖满京华（1 / 1）
奉天元年十一月十四，东海王出殡，西藏王进京。
前者悄无声息，后者声势浩大。人群拥挤，马蹄踩踏，使得路上的积雪全部融化了。立在高高的城阙，我看不清黑沉沉的铁盔下西藏王的脸，只能看到满地的泥泞，还有那面赤红王旗在风中猎猎。
令人惊奇的是，相隔这样的远，当他的军队在城下一里之外停止前进，我居然感觉到他朝着我的方向笑了，仿佛皓白的齿还在朝阳映射下熠熠闪光。
风似乎要穿透貂裘，我的身子日益丰腴，也不似从前那般惧冷，只觉得精神一振。无意间仿佛霖儿握住我手的力量也加重了些，他身子前倾，一双清亮的眼眨也不眨一下，仔细瞧着城阙下整齐下马，无声卸甲的将士。
他回来了，身后是黑压压的大军，恍然间有种幻觉，我蹙起眉头，“城欲摧……”口中突然喃喃而出，濯修大惊失色，上前一步打断了我的沉思。
“太后娘娘，三军卸甲，可以下令开启城门了。”
右禁卫崔杳得令，快步向城门走去。
我扶着白玉栏杆一步步走下去，慢慢登上凤辇，漫天绚烂的华盖铺陈飘摇，远远地延伸过去。接下来的献俘大典，我没有参与，心有点痛，站在这样的位置，我不想在今日强颜欢笑。
因为这一切都让我想起上一次献俘大典，我那意气风发的三哥哥……如今，他已远去……
身后山呼万岁的响声震彻城池，我把年方6岁的霖儿留在龙驭之上，自己，却做了逃兵——我真的，不想在这个时刻面对他。
凤辇匆匆而去的时候，百官为首的玄衣在眼前转瞬远逝，不禁抬眸，遥遥正对的是姚简书静若深海的眸，他也在我狼狈又故作从容的表情中寻找着蛛丝马迹。我将腰杆挺直，凤凰步摇沉重地托在耳侧，艳丽无匹的红宝石珠冷冷贴在脸上，我猜他看着我，只是看到脸色苍白而已。
乾坤殿，瑞兽麒麟镜前，我将发簪上的珠花步摇一件件取了下来，长发如瀑，迤逦到了膝下，菡儿正好奇地拿起妆盒中的首饰往自己头上比划着。我笑，轻轻将她抱在了怀里。
镜中两张美人脸——菡儿与我小时候如此相像，只是脸颊更丰润一些，她除了说话有些缓慢，其余已与正常的孩童无异。
濯修悄无声息地走进内殿，他看着镜中的我，愣了一下才道：“殿下，西藏王的车辇快要到宫门外了，您怎地……”
“这么些个珠玉发饰，压得我都喘不过气来了，王爷来了，就让他稍等片刻，我梳妆好了自会出来见他。”不知怎地，胸中有些气闷，想起来雁云的事情，眉头渐渐蹙起来。
不管宫外如何风云变幻、哀风怒号，乾坤殿的前殿此时正是丝竹声声、满殿春光。
乐姬演奏着一支新曲，连我都未曾听过。看来，西藏王在如今的宫廷里受欢迎的程度非比寻常。人人都知道，正是他和姚相的拥立，霖儿的登基才如此的顺理成章。
他正当壮年，权势如日中天又俊美英武，也无怪殿中年轻貌美的宫女频频侧眼看他，我走入前殿的时候，恰逢这样一个场景。
宫乐骤停，他的目光追随着我，单膝及地，深深一礼。“臣叩见太后。”
濯修跟在我身后，两名宫女利落地走过来换了茶，一行人鱼贯而出，宫门缓慢阖上。
我拎起长长的凤凰裙，坐在了殿中最高一个位置上。
他没有坐，他站在丹陛下专注地望我，仿佛他此行，专是为看我而来。
我也不语，只是呷一口甜甜的雪椰。片刻之后，才浅笑，对他招手，示意他到我身边来坐。他穿一件烟灰色的织锦长袍，坐下的时候，手轻轻放在离我一尺距离的几案之上，佩剑从腰间伸出，一个青灰色的剑鞘。
“王爷，我好看吗？”我静静望着他的眼。
“你是天下最美丽的女子。”他的声音还是记忆中的沉郁，目光流连在我脸上的时候，重瞳中满满的光。
我淡淡笑，“可惜，我已经老了，已经做了寡妇。身为女子，最美好的时光已经过去了。”
他也笑起来，微微转动手臂。“傻子，最美好的时光才刚刚开始。”
他来握我的手，我却先一步端起了茶盏。“乾坤殿有好茶，王爷可要尝尝？”
他突然贴近，将我的手和茶碗一同握住。“你怎么了？”温热的男子气息卷到我的脸上，我只是轻轻眨了眨眼。
“我把菡儿嫁给你，拉萨那么远，你要好好待她。”
“嗯。”他重重应承一声，握住我的手却更加用力了。
我垂眸，轻轻又挣了一下，没有挣开。“王爷，我想加封我的父亲为忠义侯，你看可好？”
他莞尔，将茶盏放在桌上，轻轻翻过我的手，与我十指交缠。“太后的懿旨，我怎么敢抗拒？”
我沉默，忽然抬眸正视他道：“我不是要你说不敢抗拒，我要你说，你会派人护送他们回京受封。王爷，菡儿你带走，难道对我还不放心？”
“你胡说什么。”他脸色微愠。
我完全无视，只是颤颤站了起来，目光泫然。“我没有……你知道我没有……我如今只是外表风光无限，孤儿寡母的真正处境，也难怪只手遮天的你会有所想法。”
他凝望着我，然后错开眼，他沉默了。
我却无法忍受这种沉默。我的声音冷，而且有不易察觉的尖细颤抖。“你是不想成为削藩令的刀下鬼，还是，你根本瞧不上帝都之外的任何一块封地？”
“不是你想象的那种情景。”他也站了起来，怔怔望着我，眼波平静。我等着他，他却不再说话，只是眼神微露惆怅。
乾坤殿有世间最华丽的一匹琉璃帐，我在殿中踱来踱去，隔着珠帘瞧他的脸，瞧着那一对烟灰色的重瞳，心沉入湖底。我淡淡笑了一下，“你娶了帝国身份最尊贵的公主，还是这样不满足，看来，凭我的力量，不足以让你称心如意，王爷请回吧。”不待他再说，我就打断他。“若有其他政事，明日早朝再议。”
我快步走出大殿，心跟着紧缩起来。我该虚与委蛇，不该如此负气用事，可我做不到，只能凭着自己的心意拂袖而去。
他表露的无奈与皇权争斗的暗涌，不是我早该料到的吗？为什么我要生气？
可是，把父亲和兄长交给他的时候，我是多么地相信他——我承受不了。
我听见他在身后叹气，他甚至企图追上我，在宫娥面前大声唤我的名字，但我没有停留，父亲和大哥是我的底线，我不能够容许任何人挑战。
“濯修，我要见左相姚大人。”快步经过九曲回廊的时候，我匆匆对身后人嘱咐道。
明日是西藏王正式入朝述职的日子。新任的中书令官拘谨地站在三丈开外，手提朱笔，神情略有些紧张。
“韩氏一门，可有人出仕？”
“韩左衣，与我为同榜进士。现任尚书郎一职。”姚简书神色有几分悠然，从容与我对答。
我凝神一阵，侧脸对中书令官道：“韩左衣迁左仆射，尚书台丁忧出缺，由左仆射代行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