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局外人(1 / 1)
西藏王还未到京城,囚车就已经送来一个人。
“殿下,王爷说……说要见您,要见您,他才肯认罪……王爷是先帝同胞,臣不敢用刑……殿下,臣惶恐……”
“好了,”我抬眸淡淡扫了一眼匍匐在地的宗正大人,从玉座上缓缓起身,华丽的东陵玉珠环玎玲作响,我慢慢走下丹陛,柔声道:“我晓得大人的难处,既是如此,带罪臣东海王到永泰宫候驾吧,我要亲自审问。”
“是,臣领命告退。”宗正腿脚利索地退出殿外。
绕了一圈,球还是滚了回来,我掐断了瓶中的一支幼梅,唇边勾起笑意,有些冷。
冷落了许久的永泰宫,被收拾的干净整齐,虽不奢丽,但自有皇家御所的庄严肃穆,我执白子,轻轻扣一扣棋盘,才缓缓落了下去。
对面已是太妃身份的柳荷颐抬眸一笑,恭敬道:“殿下胜局已定,嫔妾又输了。”
我摇头对她浅笑道:“其实手谈非女子所长,不过闲来无事打发时间而已,你我如此棋力,叫外人瞧了去,岂不贻笑大方?”
柳太妃执纨扇笑而掩口,我亦但笑不语。
日暮时分,柳太妃与我共用晚膳后,才姗姗离去。
静静靠在软榻上,我仿佛倦了,轻轻摆手宣濯修进来。我想,东海王已经在这里等待了近三个时辰了吧。
博山炉换了香,是我从未用过的木乳香,淡,却回味无穷。
我脱去绯色常衣,换上暗金色的华服。华灯初上,永泰宫灿如白昼,珠帘摇曳,我透过璀璨水晶,看见宫监高举白色锦盒奉于案上,而那人白衣胜雪,单薄清瘦,竟以后背向我,背影坚硬如磐石。
“萧岚酩,你不是要见我吗?”我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心如止水。
他慢慢转身,眼波从盛着白绫、匕首和毒酒的锦盒滑到我脸上。
隔着珠帘,他看不清我,我也看不清他的神色。
“清荧,我只是想听你亲口说,你要杀我。”他的声音略微低沉。
“王爷,你该知道自己身犯何罪,不是我要杀你,是这天下,容不得你。”
他的身子移动了一下,忽而大笑起来。“天下容不得我,那你呢,你心里容得下我吗?”
我沉默,心底无端涌上厌倦,感觉到他直视的目光,不由错开眼去。
“清荧,事到如今,我只想知道,当初你写得那一封信,究竟有没有只字片语是真情实意……”
“信……”我猛然间站立起来,而后重重又坐回软榻,有些头晕,我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心像突然打开了一个缺口,隐隐听说的那些蛛丝马迹,东海王的突然离京与反叛,原来如此,原来只有我不知道……
可我知我今日必要杀他。
我冷笑,笑他,也笑自己。“王爷以为呢,死到临头,问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又何必。你需知晓,你谋朝篡位的梦,做了不止一年了吧,我不过是个局外人而已。今日走上这一步,是你咎由自取。”
他逼近我,一把扯开珠帘。我制止了伺机而动的贴身近侍,任由他凝望我的双眼,眼里尽是心伤欲碎的神色,他说:“你难道不信,我眼里只有你。”一字一顿,说得好不艰难。
我视若无睹,抿起嘴角淡淡笑了。“东海王眼中哪里瞧得见我,你只是,看见了那张金光灿灿的龙椅。”说罢,不再看他,转身走开一步。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沉寂,我的心竟然微酸了一下。
“我以为,你会愿意做我的皇后。却不知道,你从头到尾都是,在骗我。”
我一怔,手指轻柔抚摩镶嵌七宝的金色长裙,突然想起我的霖儿,神色逐渐回复泰然,只抿紧了嘴唇,不言语。
他低低唤我一声“清荧——”,如此温柔,就像是胸中饱含深情。一恍又回到数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个人墨色的眸子燃着熊熊火焰,贴着我的耳际唤我“清荧”,带着低哑的、浓浓的□□,滚烫的,让我几乎无力承受。我的身子骤然僵硬,我定定立着,脸上一阵湿润,我没有回头,我知道,那不是他,那只是东海王萧岚酩,是我的儿子登上帝位的最后一个敌人。
隐隐有些伤感,因为突然之间很想知道,我身后的这个男人,这个与流言所述判若两人的东海王,可曾如他所说,对我有过片刻真心?虽然我已确定今日我必杀他,但还是想知道答案。
他该知我们必有今日。他此时在身后唤我,饱蘸柔肠,声声真切。
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不经意的温情流露,若即若离的目光追随,那一次,抛却亲生父亲的性命不要,也全是诱我上钩的饵,全是假的吗?
我不知道。
却突然之间有些彷徨,我们难道不是,彼此从未有爱,只是相互利用?
永泰宫这样安静,仿佛窗外枝头正飘落的残红也蓦然凝滞半空,缓慢的,我听到刀锋快速刺破皮肉的声音,然后有血喷出来。立在五步开外,我依然感受到那刺目的红色正弥散出灼热的温度,我不敢回头,因为没有勇气亲眼目睹,与那个人极其相似的面孔是如何在瞬间灰败。
他选择了最最决绝的方式,血溅金阶。
我阖上眼,紧紧的。
原来,他妄图猎获我的心,却被我夺了他的命,原来,我已无法相信任何人。
原来在这场血腥的撕杀中,我并不只是个,局外人……
“雁云,到底是姚简书,还是西藏王?”我看着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贴身侍女含泪跪在我脚下,心都是颤抖的。
“小姐,我没有害你。”她流泪了,但没有求饶。她说完这一句,再没有话了。
“很好,濯修,把雁云关到禁室,你知道怎么做。”
天很阴沉,仿佛随时会下起一场大雪。
“阿吉,你想念雁云吗?”我静静地品茶,瞥见李吉儿在窗边瞧着雁云最喜欢的绿萼梅发愣。
半晌,她才转过头来点点头。“想,吉儿好想姐姐,不知道姐姐的衣服带够了没有,会不会冷。”
我沉默了。想起昨夜悄悄去禁室看望的情景。
雁云早该出嫁了,记得小时候我还信誓旦旦地跟她保证,一定给她找个好夫君,让她摆脱奴籍,可以堂堂正正的做个正夫人,然而如今,二十多岁的年纪,她依旧陪伴在我身边。这些年,是我欠她的。
但我多么在意她,她对我的有所隐瞒,才更加让我不可接受。轻轻阖上酸涩的双眼,心里有些发苦。
放她去飞吧,给她自由,即使我自己都得不到,也要尽力给她好的。
“阿吉,雁云姐姐要去更远的地方呢,以后,你若像她那可怎么办?”我含笑望着娇憨的吉儿。
她跑过来问:“姐姐要去什么地方啊,阿吉可不可以跟去呢?”
我仍是笑,温柔拉她坐在身边。“雁云姐姐要去拉萨了,阿吉也想去吗?阿吉不想跟我留在宫里?”
“不,阿吉要陪着殿下,殿下是宫里对阿吉最好的人。”
我顿了一下,胸中有些发堵。“我对阿吉好,或许是因为阿吉的兄长对我有用,所以不用这样感激我。”
吉儿摇头“殿下不是。我哥哥说,殿下其实是心肠很好的女人,我跟着殿下是不会受苦的。”
心肠很好?我微微发愣,在李克心里,原来我能得到这样的评价,他亲眼看着,我的双手满是血腥。我淡淡笑了,“那阿吉就到珍宝库去为你雁云姐姐挑选一些最珍贵的宝物,等她走的时候送给她好不好?”
“好啊。”吉儿欢喜着跳了起来。“殿下也赏给阿吉一件宝物好不好?”
我伸手为她捋平了褶皱的裙摆,“阿吉看上什么就拿什么。”
看着她雀跃的背影,我只是微笑。这个世界上有太多财富买不到的东西,宝石也换不到的东西,我还拥有几样?
夜那么长,我常常做梦。人作恶多了,噩梦也随之多了起来。夜半,常常是满额的汗醒来。我会披了单衣去看我的孩子,真好,他们睡得很好,这样子就会有种幸福的感觉。其实挺简单的,我要的没有想象中那么多。
天下,皇家,不过只是一个栖身之所,我为了活着,活得如此艰难。
可再多的梦,也没有东海王的,我从未梦到过他,故事结束了,原来就是一刀两断。
遇上一个人,爱他多一点,注定要遍体鳞伤;爱他少一点,注定是心狠手辣。但是两个人要不要在一起,本来就没有任何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