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向来痴、从此醉（1 / 1）
多年的等待和追逐，多年的守候和期盼，曾经付出了所有去交换的东西。到最后，不过是个孤独炫丽的金色囚笼。
帝国所有有权势的女子从来不是靠爱情来过活，那不过是华丽锦缎上的团花，当它不在，也能炫丽芳华。只是偶尔麻木一些，也或许会在某个时刻，牵起一丝丝不为人知的阵痛。这些年就这样过去了，我才明白，一个后宫里的女人，这一生总要走比别人更加艰险的路，也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风景，会恨一个人，诅咒他死去，却幼稚的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忘记，然后在尘埃落定之后，终于发现，原本费尽心机想要忘记的人真的就这么忘记了，只是想起来，微微还有些苦涩。
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登基顺理成章——这也是遵循先帝遗诏，后来没有人再提过这件事情。
那一日阳光射在鎏金丹陛上，一身缟素的姚简书朗声诵读：陛下遗诏，左相姚简书与兵部侍郎严望大人共同授命监国，直至新帝亲政。
前夜，六十高龄的太常大人暴病于府上，我派了数名御医前往诊治，两个时辰后，太常大人寿终正寝。
坐在金色珠帘之后，沉闷的玄色长袍绣着金丝暗纹，如意、凤凰、麒麟交错相间，发间簪了灿金牡丹和数串金色琉璃珠，手腕上缠着黑曜石和黑玛瑙混编而成的手串。我变成了太后，凤翼宫也变成了乾坤殿。
濯修也从总领变为总管，一群宫女太监整日围了他团团转。
帝国军报一封封如雪片传入宫中，捷报，八百里加急件，一封封都印着西藏王的血红印戳。
我没有喜悦，没有悲伤，两列的宫娥悄悄侧目，看我平静地凝视军报，然后面无表情地封赏。
这是我儿子的江山，叛军的首领就是他的叔叔——东海王。
你不认得我么？我是萧岚酩，酩酊大醉的酩。
“濯修，你看了那么多宫中藏卷，倒是说说看，我该向前朝哪位贤德的太后学习辅佐幼帝和治国方略？”
“太后不必向前人学习，您日后将成为后人学习辅政的典范。”濯修低着头跪下，我看不见他的脸。
我摇摇头，原来现如今，从濯修口中听到一句不刻意奉承的话，都不容易了。
“殿下，西藏王又来函催问，作乱的东海王，要死的还是活的……”
额头突突地跳了起来，我倚在长榻上蹙起眉头。少顷，才沉吟道：“毕竟是宗族，交往宗正府发落吧。”
这座宫殿里没有长相守的传说，它永远活在鲜血里面，张皇的身影，麻木的眼神，虚假的笑容，而我早已食古不化。
只有我的霖儿，他一天天长大，天真而清澈的瞳子望着我，依稀能从中看见他父皇曾经英俊的影子。
在神医的悉心照顾下，菡儿一天比一天活泼好动，她会甜甜的唤我母后。宫中上下忙碌地为她准备嫁衣，我却突然之间彷徨了，不知道这么做，究竟是对还是错。
芙蓉花开，映着残阳晚照，宫娥在湖边九曲回廊逶迤穿行，都穿雪白的丧服，恍若仙子。
灿金、玄黑，亭台楼阁鳞次栉比，散落在其间，宛如星罗密布的棋盘，这本是一场残局，执子，但又不知落往何处。
后苑里有孔雀仙鹤飞去，鸣叫，苍绿的竹，在寂静的片刻，滴落凝结的水珠，多富丽的宫殿。我站在乾坤殿高高的阁楼上欣赏这一切，这让人在恍惚中产生一种意味深长的感觉。
“殿下，”濯修压低了声音问，“左相大人觐见，您，见还是不见？”
“宣。”我转头，在镜中看见自己的红唇，丰润，有姿色，我习惯地笑。
姚简书一身缟素，不期然，我竟在他的鬓间发现几丝白发。他还是那么清瘦，如宝石般熠熠闪光。
“左相大人，此行为何事而来？”
姚简书立得笔直，淡笑道：“臣想请问太后将如何处置西蛮降将？”
“西蛮降将？”我踌躇，停顿一下，“大人有话直说便可。”
他双手递上表书，恭敬道：“臣倾慕西蛮公主已久，和亲更是维护两国交往的屏障，此时正值政局动荡，臣恳请殿下国丧之后准许臣迎娶西蛮公主。”姚简书的要求在我听来简直匪夷所思。
我不觉有些说不出话来，片刻才沉声道：“你好狠心，既然不爱她，又何必害她？”
“你吃醋了？”殿中无人，他竟贴过来问我。
“你很大胆，但也很无趣。”
他还是笑，不置可否。“你生不生气？”
“我为何要生气，你明知，你娶谁，我都不会有感觉。”
他神色舒缓，却一脸嘲弄。“但我知道以前你就不会这样，就算你不喜欢的，喜欢了别人，你也不乐意的。不成想，这没有多少年，你全变了。”
我心中一阵发堵。“是，我早变了，你还没变，所以你才总是做这种蠢事。”
他摇头。“清荧，我不会做蠢事，我比你心狠。”
我倦了。“你心狠也好，变化也好，不要伤害我的孩子，这是我能容忍的极限。”
“容忍的极限？”他轻笑一下，“果然，有藩王做后盾，太后说话都不一样了。”
我大怒，拍案而起，脸也开始涨红。“姚简书，身为臣子，不觉得自己太猖狂了吗？”
“臣子……”他若有所思地玩味着这两个字，慢慢抬起脸来，“清荧，你离西藏王远一点，不然，不止他有危险，你的儿子也很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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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初九，下起了雪。
当帝都银装素裹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我披着银狐大氅立在落满雪片的银杏树下，看着菡儿和霖儿在雪地里堆起雪人，盈盈浅笑。
“母后，”霖儿穿着厚厚的青龙纹常服，举起一双大功告成的手，朝我欢呼道：“你看我们堆的雪人，像不像父皇，像不像？”
他兴奋的大叫，菡儿的也跟着他在雪地中又滚又跳。
我微微有些恍惚，雪片模糊了眼。“像，很像。”我把他们抱进怀里，轻轻揩净额上的汗珠和雪水，他们还只是孩子。
濯修在树后立了一阵，才轻轻出声打破这微末平静。“殿下，西藏王凯旋，三日后大军可至京外，您瞧……”
“雁云，带皇上和公主回去换身干净的衣裳。”我目送他们跟随雁云离去，才又缓缓开口道：“拟诏，五日后，宣西藏王进京觐见，就在本月，让新任的太常大人占卜吉日，赐婚，骊山公主下嫁与西藏王……”
“殿下，先帝丧期未过，如此仓促……”
“不算仓促。”我打断了濯修的话，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疼彻心扉，我几乎说不出话来。“早些让菡儿嫁与他，早些让他返回拉萨，我……我累了，可我不知道，这样子对不对？”
“殿下，西藏王会对公主好的。”濯修走上前一步，他伸手想要扶住微微发抖的我。
我轻轻笑起来，“他会，但他功高盖主，权臣幼帝，我不得不防。”心里苦涩，我想起从前西藏王对我说的那些话，想起他毫不掩饰的野心勃勃，想起朝中如暗流涌动的流言飞语，我要把他放逐的远远的，一定要。
“还有，”我想起一件事，“送西蛮阿夏王子归国，帝国将与西蛮和亲，订立盟约。和亲的人选是西蛮送来的冉伊公主，嫁与左相姚简书。”
濯修猛然间迟疑了一下，少顷才问：“和亲不选定亲王贵戚，殿下选左相大人……”
“去吧。”我对濯修挥挥手。他亦没有再多问，面沉如水的退下。
偌大的庭院里，人都退尽了，只余我一个。我定定瞧着伫立在三丈之外的雪人……他颈中系着霖儿的明黄色腰封，玄石做的一双眼睛，仿佛也正痴痴瞧着我。
雪大了，一切反而更加安静下来。
我还年轻，我手中握有帝国无上的权力，可是，除了我的一双骨肉，我还真正拥有过什么？我不知道。
父亲和大哥在幽州，我接他们，他们也不回来，我甚至不敢去想，到底是为什么，可我知道，那里如今是西藏王的领地，他曾经为我保证过他们的安全。
做为一个曾被爱过的女子，我相信过他，而如今，他手握重兵，军功至伟，江山美人似乎都唾手可得，我不敢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