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迟日江山暮(1 / 1)
月光下,明黄书卷突然被风吹散,每一个字都映着寒光,一切昭然若揭,我却无言以对,泪流满面。
皇上驾崩了,就这样安安静静的,他根本没有再醒过来。哭声响成一片,震耳欲聋,我就坐在龙床一侧,我抱着我的一双儿女,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眼泪,只能在一旁装聋作哑。
丧钟响起,在风雨飘摇的江山跌宕起伏。而前一夜,西藏王就撤离了京城,他带着他的五万精锐布守城外,他的人马完全切断了京都与外界的联系,所以,绝大多数的宗亲权贵都不知道,东海王在郴州反了。
临行前西藏王曾握着我的手说别怕,叛军难成气候。我只是心中微酸,毫无惧意。
一时间空空如也,曾经伤我入心肺的人就这样去了,可我觉得这不是真的。
一个月前,我还要挟他,说要霖儿替他祭祖,如今,居然不可挽回。他死了,生前双手曾沾满了我三哥的鲜血,终于,我这份仇算是报的彻底,可我笑不出来。
二十五岁的时候,我成为帝国最有权势的寡妇,然而可悲的是,躺在棺椁中的那个人,他曾经拥有过我深入骨血的爱,于是,他的死对我来讲不仅是打开了一个光辉的、一手遮天的时代,而且也埋葬尽了我所有的感情。
一天天、一夜夜,回忆在折磨着我。他的手、他的唇,他曾经对我的轻薄与戏弄,如此清晰而反反复复。
我突然觉得一切都变得空洞、虚无,这么多年的爱与恨,一瞬间,就这样烟消云散,我有点承受不住。如果不是为了我的孩子,我的家族,我甚至想到了死。
漆黑的夜,我为他守灵,魂魄仿佛也随他飞向九霄云外,我听不到石阶上传来的厚履及地的声响,更没有察觉姚简书的到来,然而他已经来了很久,当我抬头看他。
左手一步,是先帝的梓宫,右手一步,是他。
他向我望来,眼眸深黑欲碎。太庙深处是浓浓的寂静,仿佛杀人的刑场。
他凝视着我,幽幽开了口。“给我一个承诺,说从今往后你不会再离开我。”从他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携着万顷冰雪,压得我心直颤。
我笑,脚尖犹如踏在了刀刃上,一颗眼泪却不小心从眼角滑下。我颤颤站起身来,“姚相,江山如画,不都任你涂抹,你何必开这样的玩笑。”
他走近一步,几乎与我鼻息相闻,可他还嫌不够,他伸出手紧紧攥着我的下巴,嘶哑着嗓子喃喃说道:“以前的我太过不自量力,逼你承诺会爱我。现在,我退一步,你也让让我好吗?”
我的心突然又痛了,连带着五脏六腑都绞痛起来。我咬着唇,冷汗慢慢渗出来,溽湿了背心的衣衫。他察觉到我的异样,颦起双眉,索性抱紧了我,可他眼中仍是坚持,在等我的答案。
我张了张口,几乎说不出话来。终还是满脸泪水。我强撑着,微笑。“姚相,我不懂,你若喜欢年轻貌美的女子,这天下间,强过我的不知有多少,若你爱慕性格刁蛮的女子,仅王公贵女你便可挑之不尽,为什么,为什么姚相要这样逼迫我?”
他扬起我的下巴,手劲蛮横,黑晶石一般的双眸几欲迸出火焰,他深望我一阵,突然松了手,神情恍惚。他揽了我双臂,将头靠在我肩上,阖了双眼。“你不懂吗?我也不懂。原来这么多年,我只爱你一人,爱了这么久,爱到心里除了你,再装不下别人……”
爱,或者恨,纠缠了这么久,我真的觉得可笑。活在这暗无天日的深宫中,我要这些又有何用?
于是,我无法回答他,原本爱恨都是个人的事,他说了,我便听着,他也不要我回应,我便只需听着。原来,当初我爱我那夫君,也是这般。
“殿下,明日出殡,行至端门,隋郡王、康郡王和晋阳公主将联手发难,斩皇后于灵前……”姚简书静静退后,慢慢靠在石壁上,神情非喜非忧,他似已完全痴了。
我的心绞在了一起,紧紧咬唇。“你为什么要来告诉我?”
他大笑,突然又流下泪来,他眸中光芒暴涨,他的神色让我觉得他仿佛早已置生死于度外,仿佛这人世间只有我与他。“我纵有千错万错,都只因为我对你太不忍心……而你,你有没有哪一段时日,是不讨厌我的?有没有……”他的嘴唇在颤抖,他的脸是青白色,他的筋脉因为急剧充血而从手臂间暴突出来,我看见,他在害怕。
我突然不恨他——他比我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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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倾泻在冰冷的青黑色石板上,浮雕的青龙朱雀跃跃欲飞。这里是太庙,是帝国最肃穆庄严的所在,此时此刻,却是大行皇帝的宠臣声声质问新寡的皇后。无数个年头在脑海中飞速流转,恍惚里中将一些年少往事永远埋葬,在这个深夜,我轻轻握住姚简书的手,点头了吗?或许是没有。
回眸,隐约看见了棺椁中我那夫君,身披金缕玉衣。
太庙寂静,仿佛连穿堂的风都知晓我与当朝左相正密谋些许见不得光的事。天边泛起鱼肚白,我倦极了,居然依着姚简书沉沉睡去。得了天下,陪伴在身边的人是谁,又有什么所谓?我在睡梦中都是笑。
陛下出殡的这天,乌云笼罩,但迟迟不见雨来,一丝风都没有,空气中全是潮湿的味道。
我浑身缟素,哀而心死,只将菡儿紧紧揽在身边,前方,是重孝的霖儿。
端门巍峨,据说,□□皇帝就是在这端门斩下了前朝幼帝的首级。端门两侧银甲武士林立,吉儿乖巧地跟随在我身后,轻轻拎着我长长的衣摆。
我抬头,午时,太常大人祭扫天地,高唱一声“大行皇帝出端门——”
突然一声唿哨,端门外兵器相交,嘶叫痛呼声隐隐传来,吉儿执短刀将我护在身后,霖儿也朝我奔过来,大喊母后。送殡的宗室顿时乱作一团。
人群中我转身,正对上晋阳公主一双张皇的眼。隋郡王萧衍、康郡王萧项带领小队执刀卫由端门后窜出,直奔过来。
“两位郡王意欲何为?”我沉声道。
除了晋阳公主,宗亲中已有不少人也靠向那一边。
泠泠刀光在阴霾的气氛中咄咄逼人。我漠然向远处望去,隐约,仿佛能看见无数黑沉沉的箭尖。想象着这些皇亲贵胄瞬间变成满地死尸,我应该笑,可我笑不出来。
不待他二人将怀中檄文读完,箭声如簧,潜伏在端门城楼上的数百卫尉亲随弯弓搭箭,将隋郡王萧衍、康郡王萧项带领小队执刀卫当即射成了刺猬。
“哥哥——”身边的吉儿轻轻唤出了声。
铁甲禁军突然如潮水般涌了过来,为首一人扯下蒙面黑巾,正是卫尉李克。
“殿下,如何处置叛党?”李克单膝跪地道。
“无耻妖后,陛下就是你毒杀的……”作乱的宗亲中不知是谁突然大吼起来,但话还没有说完,他的人头就在青石路面上碌碌滚动。
吉儿搂着我的一双儿女,不许他们转头,人群中霎时间静谧欲死。我抬眸盯着晋阳公主瑟瑟发抖的嘴唇,她牙关打颤的声音倒是清脆悦耳。我以前想问她为什么这么恨谢氏,为什么,煞费苦心做了那么多的局,现在不想问了,她们做了谋逆的事情,她们就得死。
“李大人,将他们交由宗正大人发落吧,不要误了大行皇帝入殓的时辰。”
送殡的队伍很长,有宗亲,有文武百官。宗亲以霖儿为首,百官以左相姚简书为首。
仪式冗长而乏味,我有些恍惚,仿佛刚才的腥风血雨只是小小风波,旁人探究的眼神,根本不能从我脸上发现什么。我只是安静地等着,等着姚简书拿出先帝遗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