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凤尾蓝(1 / 1)
清晨,“殿下,出大事了。”濯修冲进我的寝室,目光中尽是疯狂与凌乱。
他重重跪在我的床前,我开始觉得耳鸣,我抓住他的手。
“将军昨夜带军队入宫了,在宣华门中了陛下早设下的伏兵,除将军外,尽被就地格杀。”濯修红着双眼。
“除他外——”我喃喃重复着,心中悲苦至极,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陛下不见我,我在明泉宫跪着,磕破了自己的额头,但那扇门始终未曾打开。有亲信偷偷告诉我,姚大人伤重还未醒来。午时,王德生匆匆从侧门走了出来。
他看见我,便径直小跑了过来,低声在我耳侧道:“殿下,将军就在昨儿您住过的那个死牢里,就刚刚,已经服了药了,现在去,还能赶上见一面。”
五雷轰顶,我猛地站起身,晃了一晃,王德生赶忙上前扶住了我。
“王总管,带我去好吗?”我直直看着他,胸口涌上一阵甜腥。
还是那条路,阴森灰暗。我看着黑漆漆的大门,自己已如行尸走肉。
“陛下把为您准备的鸩酒赐给了将军。”我冲进去的前一刻王德生拉住了我,“这不是寻常的牵机,这药霸道,中毒之人痛得厉害,人先是七窍流血,而后失明,而后失聪,而后四肢僵直,最后才是呕血而死,殿下,您还有一个时辰。”
“好,我明白,陛下原本想用此毒流尽我身上的血,让我受尽折磨,用在三哥身上,也是一样。”我回过头,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道,绕是老道稳健的王德生,见我这般神情也不由愣了一愣,而后慢慢松开手。
熟悉的湿腐气息,才不过一夜的光景,我又站在这里。
我看着黑暗中的这个人,原本是高大挺拔的身材,现在仿佛已经折断成几片,手脚全断,左肩被两杆□□贯穿,又饮下了断肠的牵机,这个支离破碎的人就是我的三哥。
他听见响动,警觉地抬起头。
我站在他的面前,目光流连在他英俊的脸上,他的脸上依旧是平静的表情,只是眼、鼻、口中,缓缓流下血丝,极细,却绵绵不绝。我不敢说话,我怕一惊动他血就会流得更多。
我呆呆地站在他面前,就像个傻子。
他突然笑了,“清荧,是你吗?我闻到你身上的香味儿了。”仿佛情人间惯常的久别重逢,他面对着被自己娇纵溺爱的情侣,他竭力想抬手摸摸我,脸上浮现出别样的温柔旖旎神情,这一切让我五脏六腑都痛到不可自制。
“疼吗?”木然地,我将手轻轻递给他,说不出别的话。
“不疼”,他笑,细细摩挲我指间的肌肤,“这地牢真的很黑,我甚至看不见你的脸。昨天你在这里一定吓坏了,跟我说,你在这儿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
他看不见了,我进来的时候顺手将烛台放在门边,而他根本看不见我,他的眼眶还在向外流着血。他虽然看不见,但那目光直直地对着我,分毫没有寻错方向。
“傻子,”唇被咬出浓浓血腥味,我大哭起来,“我叫安平跟你讲不要来,为什么……”
三哥艰难地用指尖擦着我的泪。“她什么都没有说。”他平静地说。
我的手开始发抖,血在迅速奔涌,心掉进一片冰冷的境地,原来,原来如此,怪不得,昨天会在明泉宫碰见了她。
“她为什么要背叛你?”我双手抱住三哥为我擦泪的手指。
三哥对我笑,“不要再说她了,我想说说你,我想你。”
门口一阵簌簌声响,有人沉声询问:“殿下,安平郡主也来了。”
我强压住满腔的疑虑与恨意,还是说:“三哥哥,你见见她。”弄成这样,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心狠如斯。
“不,我谁也不想见。”三哥反握住我冰冷的手,将它拉进自己温暖的怀里。“在这儿这么静,只有我和你两个人,多好,你再不会躲着我。我知道的,你总是躲避着我,就象现在这样,哪怕只有一个时辰,我死了也值得。”
三哥深知他中毒之厉害,王德生说会疼痛难忍,可他忍着,不让我察觉半分。
“好,就我们两个人。”我也对他笑,极尽可能地温柔灿烂,可他看不见。“三哥哥,从小到大,你是对我最好的人,你快些好起来,妹妹跟着你逃出这深宫囚笼,陪你到终老,可好?”我平静地跟他说着话,那些若干年前我还记得的他为我做过的事,一件件,我居然记得如此清楚。
三哥微微地笑着,他坚持要我靠着他的肩膀,他一动不动地听着我说。突然,他低低插了一句:“这药好厉害,我听不到……听不到你的声音了……”
我心中大恸,俯身轻轻在他脸上吻了一吻,却被他用尽了全力推开了。“我的血里有毒,清荧……你答应我,你好好活着。”
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好好活着”,我记在心里,这是三哥用他的性命教会我的,我没有一时一刻敢忘记。
我看着他在我面前慢慢四肢僵硬,我死死抱着他,让他推不开,我看着他将猩红的血喷了我一身。他死了,我抱着他唤了一千遍一万遍,他不答我。濯修哭着求我,我抓住他拼命的喊着:“他没死,没死,他只是听不见,听不见——”
三哥的死为我和萧缙画上了一个完满的结束,我终于可以结束对他的痴心妄想,这一切都是三哥留给我的,我木然地想着。但我宁愿,他活着,而我,什么也不懂。
我双臂圈起,紧紧抱着三哥冰冷的头颅,他还是像活着的时候一样听我的话,他由着我紧紧抱着,只是,这样冰冷。
“他死了吗?”尖锐的女声划破黑暗,安平站在门口,硕大的宫灯在她手中摇摇晃晃,她的脸色雪一样惨白,一手扶着墙壁,她身后是王德生的脸,默然看着我,而后转身消失。
安平身着前所未有的盛装华服,可是我觉得她的脸难看到了极点,猩红的朱唇宛若我身上的血色。
“呵呵,在你眼里她才是最美的,我是什么样子你根本不闻不见,是吗?那也好,那就你死的这一天,我再漂漂亮亮地来看你吧。”她大笑起来,眼泪却扑簌而落,她浑身都在颤抖,她一双眼定定瞧着我怀里的人,欲痴欲狂,一步步走过来。
“为什么这样做?我以为你是爱他的。”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轻轻问她。
她还在一颗一颗地掉着眼泪,但我真是对她恨到至极,再没有半分怜悯。“他不是爱你吗,不是可以为你去死吗?那好啊,我就成全你。杀死他的不是我,是你,还有你的夫君。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你这个娼妇,你不仅勾引蛮夷藩王,还勾引自己的亲哥哥,你以为自己拥有了倾国倾城的容貌就可以左右一切?我偏不叫你如意。”她眼里恶毒地光照在我脸上,连带她的五官都开始扭曲,她美丽小巧的嘴唇一开一合地诅咒着,她越走越近。
突然我抓住了她的裙子,我用尽全身力气掐住了她纤细的脖颈。我在掐死她的前一刻昏了过去。
她挣扎的呼唤喊来了待命的禁卫,他们将昏迷的她从地牢中带了出去。
我小心从三哥怀中取出一块蓝色方巾,仔细为他擦拭血痕,这美丽的颜色曾是我最爱的——凤尾蓝。
“三哥哥,你睡着了,以后,就换我来保护你,好不好?”我很清醒,真的。我对濯修说,请我的父亲到廊巷来,我想见他们。
我换下一身血衣,认真洗了脸,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然后走出殿去。
哒——哒——远远地,我听到父亲的脚步声,心慢慢沉落,慢慢跌成碎片。
“他,已经走了。”我听见自己这样说,仿佛丝毫不带感情的,僵硬着说。眼前模糊着,我看不清父亲的脸。
父亲已经老了,我要安慰他,我要比他坚强。
父亲仿佛是在点头吧,又或者他颤抖着想再说些什么,我不想听,也完全听不到,但我没拦着他。三哥哥,那也是父亲的儿子,他身上流的,是谢家的血。
我转过头,心痛到无法再痛,整个身子像钉在了地板上,怎样也挪不开步子。
朦胧泪眼中,我看见廊外血一样红的蔷薇花开了,刺进我的双眼,痛得想要洇出血来。父亲的手倚上我的肩,他牢牢握住我,想要给我支撑,我沉默了片刻,眼泪终于流下来。
“父亲,他爱我”,我用力绞着手中的薄绢,克制着自己,尽量平静地说着。“这么多年,你该知道他的不容易……”泪像开了闸的水,我再也抑制不住,哽咽起来,我完全忘了我的初衷,我只是受了巨大创伤的孩子,只是需要父亲的抚慰。
父亲握着我的手,他一直不说话,他一直听我说。而我就这样一直一直地说着,说我与三哥当初是怎样在鹿苑相约幸福,今日又是怎样离别,我诉说着三哥对我的好,以及我对他所犯下的错,我不停地说不停地泪流满面。
父亲一直握着我的手,眼泪模糊着我的眼,我什么也看不见。
凤翼宫的春天,很美。花儿红了、艳了,燕子唧唧叫着展翅飞来了。
一切都在静止,而窗外,湖光潋滟。
窗外只有蓝,流离的蓝。
他们都说那是三哥喜欢的颜色,只有我知道,曾经,这美丽的凤尾蓝是我的最爱。
九岁那年三哥就曾送我蓝色牡丹,那般令人惊艳,那般妖冶迷人,我不能忘。
乳母曾侍奉宫中,她说这湖蓝色花朵极其珍贵罕见,太妃极爱蓝色,先皇曾遣人四海遍寻,觅得三株。无奈宫匠未能养活。
那时候年纪小,大人说得话,哪里会多想。
若干年后才会去猜,也许三哥一直孤单,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