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风中烛(1 / 1)
阴暗的地宫,腐败的湿草,空旷萧索。时间久了,眼睛就习惯这种黑色。
这里没有门,没有窗,我只是从一个不大的缺口中被丢了下来,一路上,拖着我前行的禁卫个个蒙面,我看着这些从贵族中选出的年轻武士,到了这个时候,他们还会怕我这个失贞的皇后吗,抑或是惧怕我曾经显赫的家族,我只觉得可笑。
我该说我害怕吗?从凤翼宫被拖到这令人不寒而栗的死牢,我真的希望这只是一个梦,我还是皇后,我身上还披着华美的凤纹软袍。
整整一天一夜,什么声音也没有。我发疯一样地想着我的儿女、我的父亲,血管突突地跳,仿佛在下一个一瞬间就会突然绷断,眼前总是昨夜那最后一幕:陛下转过头来看着我的那双狭长凤目,雷霆万钧,我强自支撑着,他眸中装满□□裸的恨,那黯黯的红色让我手脚都麻木起来。
我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冷汗淋淋。我低低地笑着,喃喃自语:“毓歆,这下你该满意了,你终于可以看到谢氏有如此下场。”
天完全黑下来了吗,渐渐,我连自己伸出的指尖也看不到。头顶上隐约有各式各样奇怪的声音飘过来,而后又沉寂,昨日发生的一切一切长久地搅扰着我的神经,但听觉十分地脆弱敏感。
被堵上的缺口下方,有一阵的砖石松动,露出米黄色的灯光。“殿下……”外面有人试探着唤了一声。
我愣了一下,骤然的变故让我简直不敢置信。
“殿下。”外面的灯光闪一闪,那人唤得也愈发急切。
不知哪来的力气,我一下子扑上去。“濯修,孩子,我的孩子现在怎么样了?”我死死抠住他从缝隙中露出的指尖。
他看着我的脸,目光荧动,大大地松了口气,任由我残破的锋利指甲将他的手刺得鲜血淋漓。
“两位小殿下现在很好,陛下,似乎没有迁怒他们的意思。毕竟,两位小殿下也是陛下的骨肉。”濯修恢复平稳的声音是一剂良药,慢慢抚慰着我绞在一处的心。
酸涩的眼眶终于有泪水滚下,我垂下头,颤巍巍地小声问他:“那……父亲和哥哥们呢,陛下要将他们如何?”
濯修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温暖而专注,半晌,他轻声说道:“殿下,您就不问问自己吗?他们不会比您自己的处境更危险。”
“我?”我看着他,泪水潸然,“左右不过是个死,还有什么好问的,我只怕拖累了父兄。我已是不忠不贞之人,怕还要落下不孝之名。”
濯修低下头,他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大半个脸埋在黑暗中。
“处罚后族的旨意已经拟好,明日上朝即可昭告天下。”他停一停,呼吸声渐渐急促起来,他不抬头,但我却感觉到他手指传来的坚硬感觉。“刚刚明泉宫传来消息,陛下将于今夜子时赐您鸩酒。”他突然抬起头,目光悲怆而坚忍,却紧紧盯住了我,仿佛不愿错过我脸上每一丝毫的神情。
我也看着他,一阵目眩后心反而平静下来。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一晃眼,这么多年了,我终还是要死在他的手里,临死前还要再说一句“谢陛下隆恩”。我笑,泪已经干了,濯修小心攥紧我的手。我们隔着石墙静静聆听彼此的沉重的呼吸声,我觉得心里从来没有像这样清楚明朗过。脑海里闪过许多人许多事,心中却有一种越来越浓重的顾虑逐渐清晰,一时大骇,却为自己的无能为力寸寸心绞。
“濯修,你老实告诉我,宫里的事,是不是已经传出去了?”
漫长的等待,等到濯修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姚简书重伤生死不知,陛下处死了知情几十名宫人,宫中虽然人人缄口不语,但是,将军已经知道了,将军他……”濯修热烈的目光与我交触,我浑身一震,当即明白了他想要说什么。
他口中的将军正是我的三哥,我只觉得天旋地转。
“濯修,这一天,是要整个谢氏满门抄斩吗?”我无力地松开手,顺着石壁滑落在地板上,浑身的力气被抽空了,我像个被丢弃的提线木偶。
以我对三哥的了解,他绝不会是坐以待毙的人,父亲和家族的尊严荣誉,也许,在他心里远远比不上我的生命重要。他现在在做什么,我甚至都不敢去想。可是我,居然什么都做不了。
“殿下……殿下……我这就替您给将军传话。”濯修焦急地唤我,我不应,我听见了,又仿佛听不见,我觉得阵阵发冷,额头滚烫,浑身没有一处不是疼的,这具身体只剩下一丝微弱的意识。
“濯修,你快走吧,再也别回来。也不要想着在这样的时候还能出宫去找他,我不希望你白白搭上性命。”现在这个时辰、这种局面,他要出宫去找三哥,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而我那三哥,他真真是在做一件傻事,陛下的禁卫军不是纸人布偶,他们个个都是千挑万选的人中龙凤,这里是禁宫,他不是在犯险,他根本就是在送死。我绝望了,黄泉路上,我和三哥做个伴,我痴痴等着那一杯夺命的牵机。
等着盼着,我居然感觉迫不及待。因为我害怕,害怕听见刀剑声响,我怕看见三哥的脸,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想念他,但又比任何时候都更惧怕他的到来。
没有任何征兆的,咣当一声巨响,连响声都和昨日抛我进来前一模一样,石壁上方还是那个大大的缺口,光线射进来,原来天还不算太黑。我的夫君,他真是怕我等急了,因此早早叫人来送我上路的吗,原来他真的懂我。
我看着探进头来的两个蒙面禁卫,露出了灿烂的微笑,他二人立刻愣在当场。
“殿下,叫您受苦了。”王德生老迈的脸孔也露了出来。“还愣着干什么,快把皇后殿下扶出来。”
四肢已经全然麻木,我整个身子瘫软在禁卫身上,任由他们将我抱了出来,马上有身材魁梧的内监接手将我抱了过去。
我不禁有些有些怔然。“我已经不是皇后了,大总管是来宣布陛下的旨意吗?”
“殿下,”王德生突然跪在我面前,“皇后殿下千万别这么说,皇上昨日和殿下有些误会,如今已经说清了,陛下特地让老奴接殿下回宫。”
“回宫?”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我咬紧了嘴唇,什么也没问,冷汗又渗了出来。“那就快些回去吧。”
一众人抱着我沿着阴暗的回廊向内宫走去。
这是一条人迹罕至的路。宫中的死牢就在明泉宫北五百步的地方。
“殿下,您忍耐些,等转过明泉宫去,就有您的凤辇了。”王德生老成沉稳,一路无话。
我却在心中百转千回,恨不得生了翅膀飞到凤翼宫去,速速遣人去给三哥报信,叫他悬崖勒马。
明泉宫的青灰砖墙被我抛在脑后,我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已无任何留恋,却不想在这里会突然撞见万万没有想到的人。
“安平?”我嘶哑着声音,犹豫着叫她。
她像被火烧了一般惊了一下,猛地转过头,神情不亚于白日撞鬼。“你……你……”她不顾礼节地指着我,张开双唇居然说不出话。
我看着她,眸中急切地都要燃起火来,我命宫人将我放在一边的长凳上,拉了她与我坐在一处。
“告诉三哥我很好,叫他不必来宫中看我了。”我将声音压倒极低,却感觉自己几乎要忍不住跳了起来。
她的脸蓦然青白起来,她呼吸急促,抬眼看我时是一副了然与冰冷的神色,但那只是一瞬,她垂下眼去,再望我时平静如湖。
“好的。”她亦如往日般温柔。
她站起身。
“郡主,你回府吧。”我盯着她的侧影,恨不得盯出两个洞来。
“你小声些。”她惊怒的目光缠在我身上,她显得温柔平静,但原来内心比我还要紧张。“你记住,再不要叫第三个人知晓,我即刻回府。”她转过脸,无声对我唇语。
我当然不会让第三个人知晓。
她快步走开了,没走几步又突然止步,快步走了回来。她俯下身子又对着我的耳边叮嘱一遍:“谁也别说,说了,他便只有死。”她的眸中是极深极浓的黑色,掩饰着惊涛骇浪的惶恐与不安,她压抑着什么,片刻间我无法察觉。
我被她极其阴郁的情绪感染了,一时间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只重重点了一下头。
凤翼宫,被森严的侍卫把守着,多亏我在路上就遇到了安平。我的寝宫里到处是被砸烂的玉石屏风的碎片,曾经价值连城的古董物件,如今也是一地琉璃。
乳母将霖儿和菡儿带上来,他们极懂事,虽然整一天没有看见我,但看到这样可怕的场景,他们俩不哭不闹,只是依偎着我,大大的眼睛里是好奇与惧怕,四只小手紧紧攥着我的衣襟。
王德生领上新换的一茬宫女,我看了看,雁云还在,只是低着头红肿着双眼不敢看我。
“这宫里的物事,照原样,给殿下再寻来。”王德生面无表情地吩咐道。不消一盏茶的工夫,所有凌乱消失不见,就像这里从未发生过什么。
头开始晕眩,我摆摆手,“王总管,你可以回去复命了。”
“是,殿下。请您一定保重凤体。”
细心的雁云将巴穆带了上来。看着他们担忧的神情,我淡淡笑了,“我不想病下去,巴穆,尽快医好我,还有,现在,我不能休息。”
从回到凤翼宫起,我就靠在贵妃榻上,任由自己双目红肿,我抱住自己疼痛欲裂的头,等待着三哥平安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