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刺(1 / 1)
三月的花开了,迎风荡起的都是桃花香。
隹纭宫久已无人居住,陛下回京了,我却怀念那些曾经寂寞的日子。
幽州王被平叛的西藏王处决,而燕塞王、河间王被押送到了京城,毕竟,他二人与郑拓不同,他们姓萧。然而陛下定然是要杀了他们的,有些错误,无可挽回。
父亲请辞相职,陛下痛快地答应了,赐良田千倾,金万两。接到旨意的时候,我还穿着素白的袍子,在后宫小小的灵堂里为母亲上香。
我想起父亲花白的头发,以他的年纪,本不该苍老至此的,他终于还是听了我的劝,放弃了他始终坚持的一切。
大哥被官降三级,不再追究了。我已给了晋阳公主警告,我想,她对于母仪天下的我,毕竟还是有所忌惮。我盼着过一些安宁寂寞的日子,好好抚养我的儿女,和父亲能得空说说话,却原来这些微的愿望,都成了奢想。
三月初十,忌远行。
陛下要当着亲王贵族审讯他作乱的王叔与堂兄。
就在南熏殿,这一个风平浪静的午后。
我走进大殿的时候,已经黑压压的满是人,执刀武士将大殿围了个水泄不通,听说燕塞王年轻时是军中少见的勇士,但此时在殿中我还没有看见燕塞王和河间王的身影。两侧林立的亲王贵族也都是表情严肃、暗自惴惴,一点声音都没有,倒是我的到来,为这一池暗沉沉的死水投入一块石子。
一步步走过去,众人的眼光跟随着我,一起移动到殿中那两座高耸的金色座椅上,我却没有坐下来,我立在丹陛之上,冷冷望着大殿里熟识或陌生的面孔,东海王萧岚酩也来了,他与我相视一瞬便即离开。最后,我看见了立在北齐王身后的安平,三哥没有来,这是帝王的家事,所以,只有同姓出席。安平扬着尖尖的下巴,正冷冷地望着我,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冰冷与蔑视。她毫无顾忌地表露出不屑,深深激怒了我。
“安平郡主。”我冷下脸来点她的名字。
她愣了一下,然后咬紧嘴唇向前迈出一步,望着我,并不答话。众人的眼光都在紧紧盯着我与她,而陛下快要到了。
“郡主难道不知道这是什么场合,九重裙和铃环是此刻可以穿得吗?”我的声音不高,但却是对她前所未有的严厉,何况是当着这么多亲贵的面,安平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不待她开口,我又斥责道:“还不快退下去,难道要陛下看见你这幅模样吗?”
“殿下……”北齐王萧岳上前半步要开口说话,立即又被我打断。
“王爷有话要说?”我别过脸去,不再理会他,他于是也讪讪退了下去。
安平被宫女带离南熏殿,她拂袖而去的样子充满怨恨,然而我不在乎,我知道,即使再退让,她也不会因此而放弃她的某种想法,那又何必,我还要向她服输讨好不成?
“皇上驾到——”内监高唱一声,所有人都肃手敛容。陛下一身戎装,快步走了进来,在他身后,我并没有看见姚简书的身影。
陛下的唇毫无血色,双眸却炯炯,从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最后,他走到我身边,示意我坐了下来。
喀的一声,大殿东侧一块巨大的黑布被扯了下来,幕布下是两个巨大的铁笼,笼中,是两具遍体鳞伤的身体。
他们随着幕布的扯去,抬眼警惕地看着笼外的一切。陛下的双眼微微眯了起来。
笼中目光如刀的长者曾经给我深刻印象——燕塞王萧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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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簌碎的铁器声响,大殿中静谧欲死。萧阗鹰一样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滑过,我与他对视只是一瞬,都会觉得脊背发冷,他的目光歹毒而充满忿恨。他的胡须花白,蓬乱的长发散落着,脸上也是隐约的疤痕,三条赤色锁链从他满是血污的腕间交错穿过,我转过眼去,不忍看那些深深浅浅的血迹。
河间王萧棤是个身材矮小的中年男子,他蜷缩在燕塞王身后那片浓浓的阴影中,我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觉到他躲在暗处的森冷视线。
我回眸望着陛下,他望着这座巨大的铁笼,阴沉的脸色显然是风雨欲来的征兆。
“他们还是什么都不说吗?”长长的寂静之后,陛下终于出声询问。
“是。”铁笼边上一个四品武将上前答道。“陛下,”武将踌躇一下,继续说道:“这两名叛首说了许多大逆不道的话。他们说萧氏的祖先万万不会想到他的子孙会把自己的同族关进畜生才待的囚笼。”
话音刚落,亲贵间一阵窃窃私语,陛下目不斜视,而我则侧过脸去看着那些交头接耳、神情闪烁的王宫亲贵,他们与我的目光交汇后,立即换上一副讪讪的神情,随即也住了口,渐渐的,安静下来。
囚笼中的两个人和陛下一样,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这一切。
就在大殿恢复平静的时候,陛下突然冷笑起来,他下令打开铁笼。这本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他总是这样自负。
不知道什么时候,萧岚酩不动声色的靠近了我身后,我回眸望着陛下的时候,余光正好扫上了他的脸。
燕塞王萧阗与河间王萧棤一步一步慢慢从笼中挪出来,步伐苍老而艰难,青色的石板上都是血迹,身上的赤色蟒袍隐约还可以看出华丽花纹,我隐隐生出恻隐之心来。
“萧缙,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赢,而我,还是输。”沙哑的声音如同铁器摩擦在砂纸上,燕塞王萧阗叹着气,他慢慢地走,一步步走近过来,河间王萧棤没有任何神情,只是流露出一种怪异的举止,亦步亦趋地跟在燕塞王身后,仿佛只是个提线木偶。禁军一涌而上,想要拦住他们走近,都被陛下挥手制止。
陛下站了起来,迎着他叛逆的皇叔,走下丹陛,我也跟着站立起来。陛下微笑,“皇叔,打小朕就佩服你,输,也输得像个男人。怪不得当年那女人,她喜欢你。”
陛下声音很轻,我坚信,除了离得近的几个人,不会有人听到。
燕塞王浑身一震,他有一瞬间的恍惚,然后目光穿越了陛下,穿越了我,看着我身后的某一个人。
我转身,试图寻找他是在望着谁,突然一声沙哑地尖叫:“都是因为你这妖孽。”
我回头的刹那,利刃破风而来,泠泠刀光中我只看见燕塞王扭曲的脸孔,阴森恐怖。
“陛下——”我跌倒在一个陌生怀抱,无知觉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尖利的喊叫却不可控制地从胸腔中冲破出来。
陛下折断了燕塞王的脖颈,但那泠泠的刀光就消失在陛下胸前,当它静止的时候,我终于看清,那是一把锋利的铁刃。
分明,它直直向我射来,而陛下居然挡在了我的身前,这样的变故震得我几乎不可置信。
“陛下,”我控制不住地哭了出来,我拼了命地要推开抱着我的人,“传太医,快传太医——”我一面挣脱一面尖叫着朝众人喊道,却被他死死拦住。“那把刀刃上有剧毒,你不要动。”是萧岚酩,是他的声音近在咫尺,他在我耳边急促地说,但我恨他,我将他抱着我的手臂咬出了血。
南熏殿顿时乱做一团,陛下倒下了,他双眼紧闭,脸色青灰一片。河间王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倒在了青石板上,而且他身上居然突然间开始散发阵阵恶臭。
我惊呆了。
禁军将陛下团团围住,却不知道如何是好,统领只得跪在我身前请命。
我将脸转向萧岚酩,“王爷,这是什么毒?”我问他。
他显得很犹豫,但我仍坚持地望着他。
“这是苗疆的人蛊,蛊毒就养在河间王身上。”
我冷笑,其实实在心酸难耐。“王爷既然知道渊源,就该知道何解?”
萧岚酩松开抱紧我的双手,静默,而后道:“无解。”
胸口一阵剧痛,我别过脸,不愿再看见他。“我不信。”我冷冷地说。
片刻之后,他仿佛在怀中寻着什么,然后走过去,顺着禁军为他腾出的空隙走近陛下身边,我站起来,看见他喂陛下一颗白色的药丸。
然后快步走了回来。殿外,有嘈杂的脚步声,我知道,那是太医院成群的官员,然而有了那颗药丸,我才觉得心安。
“你不是说无解吗?”我沉声问。
“的确是无解,”萧岚酩突然微笑,“你不信我?”
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如此邪恶的表情,慢慢阖上眼,“王爷退下吧,这几日,没有我的懿旨,王爷就不必出宫了。”
禁军护卫送萧岚酩离开了南熏殿,我叫人将陛下抬上后殿的软榻,他的脸色已经好了许多,太医轮流上前听诊,前殿的两具尸体也被迅速地处理掉,今日出席的王宫亲贵被禁军尽数留在了宫中,反正宫中有的是房子。
“殿下,陛下性命无忧。胸前刀伤虽极凶险,但幸亏陛下龙体素来康健,又得神灵祖宗庇佑,如经数月悉心调养,定能痊愈。”太医院主事才磨磨蹭蹭地上前禀报。
“你退下吧,带着你的人。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我挥手打发他们全出去。
萧缙躺在青蓝相间的锦绣之中,此时,居然宁静地像个孩子,从他的眉眼,从他平顺的呼吸,我想到了霖儿。
他不像是受伤,只是睡着了,他安静地躺着,时不时会皱眉。“毓歆。”我握紧了为他盖好被子的手,他在唤着姚简书的名字,但是宫中出了这样的事,我没有看见他。
我关好门,不声不响地走出去,直到走到了南熏殿外,碰到候在殿外的姚简书。
他上前一步拦住我,“我有话想跟你说。”他双眸放光,充满期待。
“我不想听。”我抬头看着他,“陛下,一直在唤你的名字,你进去吧。”我看到他眸中的火焰一点点地熄灭。
“好的,天黑了,殿下慢走。”他说得不温不火,谦恭地送我。
直到走出了花廊,我都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