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花重锦官城（1 / 1）
我不说话，也完全不能说话。姚简书对于三哥与我的特殊情愫了然于心，我还能再说什么。
半晌，我认认真真地点头。“对，我是该谢大人。”说完这句话，我有些伤感。或许顷刻之间河山变色，或许陛下这一去便烟消云散，或许，身陷泥沼的三哥也不会再回来，我却只能等待，只能与姚简书困在这片深宫禁地纠缠这些永远理不清、还不尽的恩怨情仇。
姚简书跟我又说了什么，我丝毫没有听见，心飘到万里之外，我推开窗，看雪花纷纷扬扬地洒落，渐渐湮没深深浅浅的足迹。身后的人用狐裘裹紧我的身体，可他根本不懂得，我对寒冷已经完全没有了感觉。
夜半，他用菡儿和霖儿唤回了我的视线，他们睡得好香，安静的一如窗外的雪。凤翼宫是空洞的沉静，一墙之隔，我却已经看见那边是千万身披铠甲向陛下效忠的武士。
我有预感，然而这是一种不好的感觉，我想起西藏王曾经对我说过的话，每一句，我仔细回想仔细回味，我真的害怕。
如果说这样的处境叫做度日如年，那我早已苍老了，已经过去好多年。京都被一场百年罕见的大雪包围着，陛下不在宫中依旧是一个秘密，王宫亲贵之间涌动着浓浓的不安情绪，所有人都在猜测，甚至，我听到了他们之间有陛下已经驾崩的流言，我始终一言不发，姚简书也是一样。旁人从我们无比安静从容的神情中看不出丝毫端倪，于是制造出更为可怕的流言。
我和所有人一样，都在等待，最先等来的却是叛军的消息。
三哥在京都巨变后第一次进宫见我，他肩上有箭伤，匆匆一面，他甚至来不及交代什么，又离开了我。
三哥流着血，却对我笑，他的双眸满是华彩，如阳光般耀眼夺目，“你对我来说，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牵挂。所以我不能死，我要活着，一直活在你的身边，在你需要的时候，一直站在你身边保护你。”
他走后，我在唇间重复着他的话，他只是要我知道，他还活着，他会保护我，不惜任何代价，然而叛军的前锋部队与京师已经遥遥相望。
京中已经大乱，贵族如潮水一般涌向陪都。我不走，但我不会拦着他们。留在京中，我在等待我的夫君，而他们，或许根本无人值得等待。
姚简书没有走，他和陛下的五万禁军留在了宫中，三哥和他的十万人马驻守在城外，我真的没有什么好怕的。
姚简书倒像是轻松雀跃，他表现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欢喜，脸上时常露出莫名的笑容，我疑心他根本就是疯了的。
大雪初霁，却已近黄昏。
雁云挑起珠帘。“殿下，西藏王的使臣殿外求见。”
从睡梦中惊醒，睡眼惺忪，长发垂地，我迟疑片刻才支起上身。“西藏王？”我疑心自己听错了的。
“是啊，西藏王。”雁云似乎觉察到什么，她言语中有一种欢喜。
“立刻请他进来。”我利落地从榻上翻身下来，胡乱梳着长发。
凤翼宫昭明殿，炉火明昧，宫灯齐燃。我穿了金色华服坐在正中，我等着一行人缓缓步入，突然觉得眼前一阵阵亮起来。
“尊贵的皇后殿下，小臣卡扎奉西藏王之命为殿下送上岁礼，请殿下笑纳。”领头的乌衣藏使伏地跪拜，他不过二十左右年纪，身材格外魁梧强壮，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双眸闪闪发光，深棕色的卷发，英挺的眉目间竟与西藏王有几分相似。我望着他时，他也正好奇地打量着我。
我垂目，原来，这就是传说中西藏王身边最忠心的部属——他唯一的侄子卡扎。
“我听说叛军的步伐距离京师不足三十里，城外向西北满满都是叛军的旗帜，藏使是怎么进京来的？”我对他说话时，他还在痴痴地望着我，丝毫不知道回避。
雁云在一边重重地咳嗽一声，他才猛地闭上了半张的一双大嘴。
“哦，”卡扎颔首微笑，重新向我致礼后挺直胸脯，朗声说道：“我是大王的特使，即使是叛军，也震慑于大王的威名。”他说得自豪无比，脸上的光彩也油然而生。
“嗯。”我迟疑一下，看了看他身后那几个乌沉沉的大箱子，又问他：“你家大王有没有什么话是要你带给我的？”
我这么一说，卡扎才恍然大悟似的，重重拍了自己脑袋一下。“对了，殿下不说我都差点忘记了，我家大王千叮万嘱地叫我把这个亲手交给殿下。”说着，他打开其中一个箱子，小心翼翼地揭开附在上面的金帛。
箱子里居然是这样一个小小世界，生意盎然。
卡扎将箱中一个油亮的乌金藤盘捧了出来，谨慎的模样如履薄冰。乌金藤盘光可鉴人，藤盘中有九朵硕大的金色莲花凌然怒放，这灿金的颜色晃得我一阵目眩，天地间竟然真的有这传说中的圣物。
卡扎慢慢转身正面对我双膝跪地，上半身微微前倾，将载满金莲的藤盘高高举起，他一脸的严肃，摒退了众人后，才抬起头望着我，低声说道：“王爷命小臣将一句话带给殿下：无论天下将有多大的变故，都请殿下记住——藏地金莲，永远只为殿下一人绽放。”
如同雷声贯耳，我颤颤站起身来，一步一步挨着台阶走下去，慢慢走到他面前，他在目不转睛地瞧着我，而我只全神贯注地瞧着这一池妖艳的金莲花。
“西藏王没有反，是吗？”我慢慢转过脸去，问着这个表情看起来像个大孩子的男人。
他仿佛受了蛊惑，迎着我的目光轻轻点头。
“他在哪儿？”我温柔看着他，仿佛又看见了他叔叔英姿勃发地站在我面前。
“大王在幽州。”卡扎的眼睛像他叔叔一样火光四射。“幽州王已经被我们斩了。”说着，他还用右臂做了一个斩首的动作，简短而坚决。
我点点头。“卡扎，有没有跟你说过，你长得真的很像你的叔叔。”
他凝视着我，却完全答非所问。“以前有那么多传说我都不相信，但是站在你眼前，我才知道，叔叔为什么会喜欢你。你真美，我没有见过比你更美或者更温柔的女人。”他向后退了一步，虔诚的目光望着我，由衷赞叹。
“谢谢你的金莲花，更谢谢你，对我的赞美。”一颗心放了回去，我的脸上也有了真心的笑容。
他痴痴望着我，仿佛还有话要说，却被我打断了。“你该早点回去，你的叔叔需要你。”
藏地金莲在汤泉馆肆意盛开，美丽妖娆到完全无拘无束。原本，我还怕会养不活它们。我的生辰，是在汤泉馆陪伴着这些花儿度过的，即使这样，也不寂寞。
京都始终也没有燃起战火，尽管有那么多人惴惴不安，可是一切都没有成为现实。如果不是见到我浑身是血的哥哥，我会觉得这根本就是一场梦。
“陛下。”是雁云的一声惊呼，而我惊愕到完全说不出话。
汤泉馆里，水气氤氲，迷蒙的烟水浩渺，陛下居然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他披着薄薄的纱衣浸在水中，我隐约看见他右臂几条狰狞的新伤痕，他懒懒靠在那里，疲倦地打量着我。他看见我的那一刻，细长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阴郁。
“朕回来了。”他看着愣住的我，顺手折下一朵金莲，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
“陛下洪福齐天，天下子民都是忠于陛下的。我在京中，等得就是陛下凯旋的这一天。”我低低跪了下来，闭上了双眼，怕眼泪会一不小心落下来。
“他不是忠于朕，他是忠于了你。”陛下看着我，眸里是浓重的黑色，他轻轻叹气，而后又笑。“你知道我在说谁，我以为他等待多年，这一刻必是也要反的，却没有料到……也许，唯有把江山交给了霖儿，朕才能真正放心。”
我将头垂得更低。“陛下……”
“不必说了。”他从池中走了出来，眼光像要刺进我的心里去。“姚简书……他不在凤翼宫吗？”他低声问我。
“我不知。”
“不知？”他皱眉，“这一个多月，他不是一直都在这里吗？”
“姚大人和几位禁军统领奉陛下诏令守卫禁宫，我只与大人见过数面。”我撒谎，但面不改色，我笃定这宫里知道的人不会超过两个，而且他们绝对没有胆子说出去。
“嗯。”他点头，然后一言不发地披上衣服走了出去。
我没有随着出去，我知道，他只是来凤翼宫核实某种传言的真实性，绝没有留下来陪伴我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