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大雪满弓刀(1 / 1)
正月二十二,大雪。
清晨,谢府家奴举着麻衣到凤翼宫向我禀报母亲去世的消息。
晴天霹雳,母亲终于还是知道了大哥的事,终于,她已灯枯油竭。
天旋地转的世界,我已无力再承受。等着盼着,终于盼到了我那夫君的一卷金册,我颤抖着登上凤辇,多少年了,第一次回家。
母亲是生在正月里的,这一次,还是正月里,她去了。然而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离去的,已不得而知。
父亲见了我,已不能说话。他和母亲多年来的不睦,仿佛在这一刻瓦解,母亲是他多年相互扶持的人,也许走了的时候,他才想起她的好。
瘦弱的母亲静静躺在宽大的棺木中,追封齐国夫人的称号,她已听不见。
我握住她枯瘦的手指,流下了第一滴眼泪。母亲,我答应你,大哥会平安。我在心里对她讲。
阖上眼,我已经无法后退。毓歆,是你在逼我。
前来治丧的人那么多,我命家奴一一记录成册,从今而后,我与朝中反对谢氏以及成观望态势的臣子势不两立。
萧岚酩来得很早,他同我一般,一身素白。他没有多余的话,只是陪我安静地坐了一会儿,言行无一处不是谨慎得体。但我仍能感受到四周异样的目光,甚至父亲,都饱含深意地打量我。毕竟,除非国丧,亲王亲往奔丧,是建朝以来绝无仅有的事情。
安平一身素衣坐在我身边,后来雁云说她并不曾显得很哀伤,我不以为然,毕竟不是血亲,我还能求她什么。
给三哥送信的人在路上,这个月里发生了这样多的事,我真的很想见他。
暮后,大哥一脸悲伤的走进灵堂,皇上还算体恤,肯放他回来。
我倒在他怀里,哭到毫无力气。
守夜的那天晚上大哥对我讲了许多事。包括这些年来他背着我、背着父亲的那些勾当,包括诉说着他此生唯一的一次爱情——晋阳公主萧容愫。
身边的声音一寸一寸地消失,我开始产生幻觉。
大哥说他第一次见到晋阳公主的时候,她在西南城遇刺,是他救了她。他脸上露出我从未见过的温柔表情。
我暗暗心凉。当日,你想着救她,如今,谁又来救你?
我以为他不会爱过,原来,在大哥冷如雪窟的心中,也有一段隐秘的恋情,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草一样疯长。
只是可惜,他与我一样,所爱非人。
等他说到最后,我轻轻握住他的手。“哥哥,你忘了她,如今,全天下的女人,你只可以相信你妹妹一个。”我对他说,不管他是否会听得进去。
那一刻,他看着我,眼里是隐约透露的灰败,那一晚,大哥就这样一直看着我,看到我不忍与他对视。
第二天午后,中书令姚简书身着暗青色官服来到谢府。他立在大哥面前,不意外的,我看到他脸上的冷漠与讥讽。“你还真是运气,连丧事都来得正是时候。”
我使个眼色,示意家奴随时准备拦住欲发怒的大哥,意外的事,大哥没有,他只是抬起暗红的眼,冷冷望着他。
“雁云,送中书令大人。”我和衣致谢,垂首敛容。
姚简书笑,他赞许地对我说:“不留我吗?你不心急,我很意外。我以为你急着救他。”
我抬头凝视他,一字一顿:“姚大人,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愚蠢。”
姚简书笑,他的表情很邪恶,却魅惑异常。“那很好,他,”他回首指了指我的大哥,“服丧三个月后还是要回到监察院,那个时候,罪名也差不多要查清楚了。”
我静静退后一步,摆脱他袭面而来的压迫感。“你变了很多,以前的你不会这样卑鄙。”
“他是咎由自取。再说了,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还记得我的话吗?”他无声,用口型向我描述——除非给我爱,否则,决不放弃恨。
幸亏父亲在后堂休息,我强压下愤怒,目视他的离去,心里却颇为忐忑,他如今,当真是朝中说一不二的人物,皇上宠他,已经不惧众怒。
又是清晨,雪势稍住,积雪已有及膝深,炉火微红,灵堂内冷得像冰。
满眼是素素的白。恍然间,我看着母亲的脸,觉得这一切都只是梦,我还是年少时那不懂事的女童,而母亲,永远不知疲倦地教授着我始终不曾听懂的道理。
“清荧。”有人轻轻晃我的肩,是谁,我看不见,眼皮好重,我好累,好想睡。
父亲哪儿去了?大哥和三哥哪儿去了?不,我不要看不见我的家人,眼中没有了他们,我就会恐惧。
“清荧。”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的视野慢慢清晰,是梦是幻?
我看见三哥抱我在怀,双眸是夺目的亮,浓浓的怜爱和疼痛,唇边却还是微笑。
我看见头顶是梨花五彩木缘顶,缠绕着丝丝蔓蔓的雪青锦缎。原来我已昏睡在闺房的床上。
“清荧,你看看我,我回来了。”三哥的臂圈在我身后,有力地把我抱紧,我甚至听见他强壮的心跳声。
我再也无法无声啜泣,像孩子一样扑在他怀里大哭起来。
“想哭就哭吧。”他轻轻拍着我,直到我累了。
“三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毓歆在逼我,他总是逼我。”我靠在他的肩上,哭到没有力气。
他微微笑,如年少时那般为我拢一拢额发,“用军功为他赎命,也不是没有先例。”
“三哥,可是,”我踌躇,“你快要封侯了……”
他摇头,“你知道,我志不在封疆列土,哪怕做个农夫……”他突然住口,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我抬头看他的时候才猛然发现,原来安平就站在三哥身后,我不知道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站在这里了。她一点声音都没有,一双大而透明的眼睛如猫一般正不动声色地注视着我们。
心脏剧烈地颤抖起来,我像做了错事,一言不发地看着三哥,看着安平,身子有些不自然的僵硬。
三哥回头,“你也来了,这几天劳累了你,你早点回去休息。”他的声音十分平和,感觉不到丝毫波澜,他看了她一眼又转过头对我说:“你睡吧,我就在这里看着你。”
“不,”我强自微笑,“你也风尘仆仆地赶回来,陪嫂子到客房休息一下吧,明天就要出殡了。”
三哥凝视我片刻,点点头,什么也没有再说,扶我躺下,盖好被子,然后才走出去,安平自始至终没有说过话,她安静地跟着他,转身关门时我侧脸望去,正好对上她看我的目光,心下坠到冰点。
原来,爱着的人,谁都会有感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