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枯(1 / 1)
夜的大幕拉开,冬日的夜色,浓如烈酒。
凤翼宫第一次留宫妃与皇后一同用膳,按照我的意思,好不丰盛。
安平有些焦灼,她一个下午都坐立不安,想要回郡主府去一探究竟,都被我止住了。同时我也觉得欣慰,三哥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郡主,尝尝这道荷汁煨鱼,是不是有北齐王府的味道。”我看着毫无食欲的安平,浅浅露出微笑。
她正出神,恍然间定定瞧着我,说不出话来。
我转过脸去。“柳嫔说说,凤翼宫的这些膳食,你最中意哪一样?”
“殿下宫中的膳食样式精美,让臣妾几乎花了眼了,实在不知哪一样更好一些。臣妾只能谢殿下恩宠。”柳嫔谦恭道。
我微微笑,赞许地看她。
“听陛下几次夸奖云塞公主乖巧聪颖,我瞧着也甚是喜欢,柳嫔可以带着公主常来凤翼宫走动走动,这偌大的宫殿,缺得正是人气。”
“是。”她沉吟一下,恭顺答话。
炉中香叶燃尽了,敏儿无声无息地走进来换香。我注意到柳嫔望见她的背影,眼神有片刻错愕,又迅速收敛神色。
正当宫人端来银盆请我们净手的工夫,濯修快步走了进来。
“殿下,西藏王的车队一个时辰前已经出了城了。”
“好,”我瞟他一眼,转过脸去对安平道:“天色已晚,郡主早日回府歇息,我让濯修替我送送你。”
安平看着我,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我拍拍她手背。“放心,还有我,你只管安心等着消息。”
“殿下,臣妾也告退了,臣妾也想送送郡主。”柳嫔也站起来。
我正盼着她们都走,欣然点头。
大哥被软禁已有数日。我的哥哥我要救,而日子,还必须得过下去。
“殿下,凤辇在宫门外等候。”濯修送了安平和柳嫔之后折返回来。
甜叶香静静在宫中流淌,暖暖的甜味。濯修从殿外带进一阵风,我下意识地裹紧了衣衫。
“雁云,穿得厚一些,我们今天试一试,从凤翼宫走到明泉宫去,要花多少时候。对了,带上敏儿。”
“殿下……”雁云惊愕地望着我,但她知道我的脾气,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天完全黑着,半颗星子也没有。冰冷的空气显得那么清冽干净,我深深吸了一口,觉得直沁到肺腑中去。
雪狐的裘衣挡住了风寒,却挡不住血液变冷。
明泉宫,陛下的提字还是这样苍劲有力,我为他整理文书的时候,常常对这些着迷。
他一个人在大殿里,连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明泉殿太大了,所以总觉得空旷寂寞。
“梓童,”他拉着我坐在龙榻上,博山炉的热气熏在我身上,脚才开始觉得冷。“这么远的路,怎么就这样走过来了?”他的手很暖,完全包住了我的,他近来对我愈发的好了,好像当年我受宠时那般。可我很清楚,此时与彼时,他对我怀着完全不同的情感。
“陛下,原本,凤翼宫和永泰殿是相距最近的两座宫殿。只是陛下从来不在永泰殿中歇息,我们之间的路才变得这样遥远了。”我安静地靠在他的臂膀上,感觉到他骤然的僵硬。“陛下有一个多月没有来看霖儿、菡儿了,不想他们吗?”
我等了半晌,也不见他答我,我抬起头,他顺势坐直了身子,走下龙榻,慢慢踱了两步,他走到花几旁边,背着手,像是有什么心事。
忽然,他笑起来。“梓童什么时候也学会这样迂回地与朕讲话,以前的你,可是有什么说什么,从不拐弯抹角的。”
“可是陛下并不喜欢以前的我。”我心怦怦地跳,佯作镇静。
“可朕更不喜欢现在的你啊。”他侧过头看着我,似笑非笑。
“陛下,我是您的妻子,也是您儿女的母亲。在全天下人面前,希望您为我保留起码的脸面。”我对上他的目光,毫不躲闪。
啪的一声,他脱下腕上的一串沉香木珠丢在几上。
“你在跟朕讲脸面?”他冷然道,脸色也随之灰暗下来,眸中隐隐寒光。“这天下都是朕的,你的一切也都是朕给的,朕能给你,也能将它们拿回来。”
伴君如伴虎。帝王的冷酷无情,我早已领教多次,但我无路可退。
“陛下,我绝不敢对您有任何拂逆,我只是恳求陛下,我的哥哥罪不至死,陛下仁慈,请念在谢氏多年来为陛下分忧的情分上,对他宽大处理吧。”
“罪不至死?”他淡笑一下,“你该不会不知道,已经查证属实的罪名都够他砍几回头的了吧。”
大哥收受贿赂,与多名内命妇有染,构陷忠良,这些事情我当然知道。
“陛下,”我退后一步,跪在他面前。“谢氏愿意为朝廷献田千倾,捐出云贵一带谢氏持有的所有资产,换取米粮赈济灾民,向陛下谢罪。”年内云贵大旱,颗粒无收,而谢氏在这一带有封功田园数座,父亲早有这个意思,只是嘱咐我适时地提出来。
果然,他大笑,俯下身来捏住我的下颚,目光深邃。“梓童与朕讨要脸面,你可知道,你不仅家底丰厚,面子也大得很呢,朕的门槛都要被说情的人踢断了。”
我不想他会这样说,不禁愕然,欲言又止。
他又道:“朕也没有说即日将谢清流斩首,谢家有为朕分忧的心,朕自然欣慰,不早了,雪又下得大,梓童早点回宫歇着吧。改日朕有空了,会去凤翼宫看望太子和骊山公主。”
殿门一开一合。雪还在下,我裹紧衣领。
一个女人,无论长得多么美丽,家世多么显赫,要不入了皇宫,陷入争风夺宠的深渊泥沼,要不在一番利益权衡后嫁入豪门,成了达官显贵茶余饭后的香艳谈资……她的人生都不会太快乐,永远不会比一个平凡女子快乐。因为当她们成为人妻,就必须承担命运中早已捆绑好的交易,这终将成为一种诡异又凄艳的煎熬。
路遇永泰殿。因为陛下不常到这里来,反而成为宫中最冷清的所在。
朱墙在夜里看不出颜色,只是黑漆漆一片。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谯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是谁在永泰殿的庭院里吟唱?
墨一般的夜色里,清冷的唱腔宛转低回,像揉碎的冰块,慢慢消融。
“敏儿。”
本来郑敏儿挑着一盏宫灯走在我身前,她猛然止步,侧身露出半个脸。“殿下,您唤我?”
踌躇一下,我还是说道:“我们进永泰殿去看看。”
敏儿小心翼翼地在前面走着,直行,折弯,亭台楼榭,她不经意间露出的熟谙还是让我看出端倪。
雁云轻轻扯我的衣袖,我对她微笑,摇一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
永泰殿的宫人看到我无不惊异万分。
我叫他们都退下,径直循着吟唱的歌声向后苑走了过去。
永泰殿的后苑没有水,只有嶙峋的山石和苍郁树林。冬夜里萧瑟可怖。
眼前的一切仿佛画卷,朦胧不清。
东海王萧岚酩就坐在廊中,蒙昧的灯光穿越亭台,落在他身后,将他映得轮廓澄明,他抬眼,眉目秀逸。
他如我初见他时那般,眼中永远有流泻出来的、茫然的眷恋——然而尘世中,他究竟眷恋些什么,无人知晓。
他望着我的这一瞬,仿佛不知要将那些压抑的情绪投放在哪里是好,他茫然地站立起来。
灰白色的人影在廊后一闪。
电光火石般,有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我心下黯然,刚才那吟唱的人并不是他——东海王萧岚酩。
俄顷,小雪已经又无声下。
蓝衫一袭,衣袂被风鼓起波荡。
在雪色中,他静静走到我身边,撑开一把厚伞。
“这不是梦吧,会在这里看见你。”伞下是他的眼,澄澈清亮,他望着我,仿佛要望到我的心里去。
可我没有心的,他不知道吗。
我笑。也许这一瞬的美艳促他动容,他神情一滞,微露迷乱,他更贴近我,鼻息可闻。
“王爷不是故意引我来的吗,何必假惺惺?”我不躲他,任风将袖中的香粉味和着轻柔的话语送进他的耳边、唇上。
雁云和敏儿都退立在回廊外,这样轻声细语的谈话我自然不怕她们听见,因为心中涌上一个念头,我开始慢慢改变自己,尝试着做一些以前不可能做的事情。
莞尔,他的笑容如孩童般天真温柔,他扶着我向他刚刚坐过的地方走去。他的手很是冰冷,无意间的偶尔触碰,他都会侧眼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