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南熏殿（1 / 1）
腊月初一，圣上一旨诏书，谕政殿改为南熏殿，大政宫改为明泉宫。
我听了这个消息，不免怔然。那些伺候文书的往事一一浮上心头，忽冷忽热的折磨着我。
如今，我曾深藏在心底的记忆仿佛都随着这一纸诏令烟消云散。
而我又听到传闻，说这沿袭了数朝的宫殿匾题一朝更改，全是来自于姚大人的偶语。据说权倾朝野的姚大人本姓毓，生父也曾入朝为官，后为权贵陷害，身陷囹圄，一杯毒酒惨死狱中。而姚大人年少时曾居明泉府，府中曾有书阁名南熏。
我不由冷笑，权贵陷害，不正是影射我的外公和父亲，宠信权臣如斯，怕也只有我这夫君一人了吧。然他毕竟是治世明君，姚简书也非无知小人，因此他的专宠独断并没有动摇帝国的根基，而姚简书也可以在他的护翼之下渐渐只手遮天。
大哥近来忿恨无比，父亲的上书屡屡被驳斥，谢氏在朝中几乎沉默。
皇上提拔了一批姚简书推荐的能臣，东海王的伴读季囿、季云新晋出任吏部要职，三哥又奉旨北上督军，文武官员之间笼罩着一种微妙的气氛。
东海王遣人送来了一箱极品东珠，颗颗硕大浑圆。我沉吟再三，还是收下了，命雁云贴好封签，借花献佛，给晋阳公主萧容愫送了过去，她是出了名的爱珠之人，曾自称东珠美人。
接近年关的时候，母亲入宫看我了。她是被宫人抬进凤翼宫的，我看见她的那一刻，泪就流了下来。
母亲瘦得如一把干柴，她已不能独自下地行走，而我完全不知道，大哥只说母亲身体偶有不适，我没想到竟到了这样的地步。
看见我哭了，母亲却笑，深陷的眼窝里一双大眼释放出柔和的光来。
“怕是熬不过冬天了。“张太医对我耳语，巍巍地退了出去。
“女儿不孝，这么多年都是母亲记挂着我，而我，始终没有尽孝的能力。”听了太医的诊词，我更是泣不成声。
“傻孩子，哭什么，人总归是要死的。”母亲用手拢着我的长发。“我本不想这个样子来看你，只是，闭眼之前还觉得有好些话，孩子，你是我的心头肉，你莫哭。”
“不要过于顾及家人，孩子，有些时候，你越想要保护他们，就越会使他们受到伤害。”母亲对我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清澈见底。她在权臣之家经历了这么多年，她有多智慧，我们根本不知道。我只觉得这一双清澈的目光看透了我的一切，也看透了父亲的。
母亲离开的时候又是天黑，我没有办法留下她，她执意要回去，她说，那里才是她的家。
南熏殿，每个月有一半的时间，午后时分，圣上会在这里读书。
今日正是如此。
透过稀疏的鹅黄帘子，我看见他英挺的眉眼。他穿着墨蓝色的棉袍，单手执卷，微蹙眉，好些日子没有细看他，他真的显得苍老多了，神色也渐憔悴。
“皇上，皇上……”我轻轻唤着他，他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梓童怎么来了？”他有些意外，脸上不愠不喜。他放下了书卷，我静静扫过一眼，《逍南子》。
眼微阖，心沉下去。
“皇上，霖儿会叫父皇了，您瞧瞧他。”我娇羞含笑，盈盈拜倒。梓婼将霖儿抱给王总管，王德生小心翼翼接过去，递到他手中。
皇上刚把霖儿抱在怀里，霖儿的一双大眼骨碌碌地转动着，又扭过头来看我，我对他微笑点头，他乖巧地望着他的父皇，甜甜的叫了起来。
或许是这清脆悦耳的童声让他冷硬的心肠产生了一丝悸动，他脸上呈现出温柔的笑容，他目光如水，看了霖儿又转向我。“梓童聪慧，朕最偏爱你这个，如今霖儿这孩子让你教得这样好，你说要朕怎么赏你呢？”
我走过去立在他眼前，低眉轻声。“皇上，霖儿早已过了周岁，臣妾恳请皇上给他一个亲王封号。”
皇上抚摸着霖儿的额发，淡淡笑起来，“梓童可知道，朕这些儿女中，朕对哪个期望最深？”
我对上他凝视着我的瞳，一字一顿地答：“臣妾不知道。”
他望着我，不说话。他怀中的霖儿好奇地打量周围的一切，身边伺候的宫人仿佛连气息都没有了，殿中静得可怕。
我听见他的呼吸声渐渐重了起来，终于，他开始咳嗽，他的脸色这样不好，原来是病了。
“皇上……”梓婼接过霖儿，我则伸手去扶他弯下的身子，他握住我，等他平息下来，脸色有些泛起不健康的潮红。
“王德生，去传中书令姚简书拟诏，朕要废太子。”他沉沉地说，目光落在地板上，他没有看我，只是抓住我的手，拉我坐在他身边的软榻上。
“梓童，朕欠你的，全部还给你。”他又看了霖儿一眼，转过脸来的时候，神情说不出的阴翳，他的手心温度灼人。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落泪了，我说：“这不是皇上欠我的，霖儿与其他皇子不同，皇上日后会知道。”
他笑：“什么同不同，朕的江山，要给谁，便给了，他有你这样的母亲，朕百年之后，会比较放心。”
在那一刻，我根本没有领会他言语中的深意，更加不懂得，他所说的欠我是什么意思，等到明白的时候，心都已经碎了，根本也就不会知道痛了。
通宝六年腊月二十七，太子勇被废，晋为南湘王。
通宝七年正月初一，我被封为皇后还不满一年，两岁的皇六子萧霖被立为太子。
我还来不及欢笑，来不及感激。
又是一纸诏令昭告天下，行文如流水飞瀑，洋洋洒洒文采四溢。大意为先帝宠臣张泰辉弄权乱政，著书之事诸多剽窃，结党营私，构陷忠良，圣上为冤臣明昭雪，今起废黜张泰辉一切封号。
外公的一切，从此颠覆。
我攥着这卷厚厚的明黄绸缎，锥心的痛从指尖蔓延，往昔的蛛丝马迹渐渐铺陈开来。《逍南子》真迹，父亲为何不准我明示人前，毓歆的身世为何所有人都避而不谈，他兄弟二人突然失踪后父亲和大哥的反常之举，那些陈年旧事如今一笔笔翻开，让我目不暇接却无法逃避。
正月初十，大哥竟然被监察史究办，说他当众侮辱并殴打了中书令姚大人，后来我知道，大哥不过是打了姚简书身边的一名书记官。
一时间，京都沸沸扬扬，传说什么的都有，凤翼宫也一下子冷清下来。
大哥的亲信给我带来密信，我大惊，急忙遣人拦下了他派往北上的使者。大哥正在将自己逼上绝路，但我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就这样走下去，毕竟，我还要顾及已经灯枯油竭的母亲，而他，还是我的亲哥哥。
父亲也病了。我在宫中心急如焚，却不敢轻易表露分毫，皇上不是对我说得很明白了吗，我终于懂了。
我在密信中写道：京都之事不可让母亲知晓，更不可惊动三哥，军中眼线密布，任何的举动都可能被当作株连九族的讯号。父亲不要忧心，与母亲静养即可，营救大哥，女儿自有计较。
我不能确定姚简书对我的家族仇恨到何种地步，只能这样安慰我的家人。
正月十四，大雪漫天。
圣上在西麓行宫斋戒，为祭天做准备，而中书令居然没有随从。
我在凤翼宫静思良久，这真的是一个好机会。
午后，我就拉开衣橱，选了一件多年未曾穿过的衣裳。
“尚宫。”我站在殿中朗声下令，“今夜，我要在凤翼宫开宴，宴请当朝权贵——中书令姚大人。”
然后，我在汤泉馆消磨了整个下午，其实很害怕，当我想起皇上当初废黜太子的坚毅眼神，就知道今日有些事情无法逆转。但我看着雁云忧心的眼神，并没有把这些情绪说出口。
我微笑着说，雁云你也笑笑吧，你要相信我，小时候不是有算命的道长说我是大富大贵遇难成祥之人嘛。
雁云点点头，她笑不出来。只是会心地凝视着我，为我穿好衣裳，安静地为我梳头。
“小姐，你想梳什么发式呢？”
“你觉得我梳什么发式最美，就梳什么发式。”我注视着镜子里的脸，恢复了从容。“雁云，今天你要拿出十分的手段为我梳妆，你明白吗？”我转头对她笑。
“是，我明白。”雁云深深地点头，然后手上就麻利地动作起来。
今夜对于我是如此特殊，我把不是心腹的宫人都遣到西殿去了，包括郑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