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有暗香盈袖（1 / 1）

天好冷，我穿上最厚的衣裳，走出殿去。

水粉色缎面裹着雪白的玄狐袍子，浅金色的腰带下挂着羊脂玉制的凤形佩，长发梳成双垂髻，发间点缀着熠熠发光的粉晶簪子，正中是一支金色凤凰步摇，口衔一颗硕大的红宝石，恰如其分的彰显我的身份。我用手轻轻抚摸颈中复杂的红珊瑚项链，血珠一样的颜色那么美，让我想起一个人。我立在后苑冰冻的湖面痴痴看着冰面映出我的影子，突然下起雪来，雪花簌簌落下，沾染在我的睫毛上，我的视线有些模糊。

昨天，西藏王遣人告诉我，今日他要离京了。

从昨天开始，京都下起了大雪。这是立冬以来第一场雪，下得昏天暗地。

我要去送他。

他在等我，远远的，我看到他的车辇停在宫门外，他一直在那里等。看见我，他就大笑起来，他说，我知道，你会来。

风雪很大，很快，沾满了我的额发和唇角。我笑，我说如果我不来呢。

他穿了深棕色的裘衣，高大的身材，炙热的目光，在万人之中，我也能一眼认出他。他迎过来，上前一大步，把我挡在他的大披风后，让风雪不能卷到我。他望着我，只是笑，他低声说，你不来，我就进宫去找你，走之前，我一定要见你，不然，这一年一年，我靠什么回忆熬过思念。

雪下得好大，我跟着他慢慢地走，一点也不觉得冷。

“王爷，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是个晴天，你还记得吗？”

“当然。”他坚定地说。他的身影投下一片影子，我就被包围在这影子中间。青灰色的天倒映在他的重瞳中，一片迷离的色彩。

“这个时候，西藏的雪已经下得很大了。有没有兴趣，有朝一日到我封地去看看？”他扶着我的手臂，在积雪蔓延的官道上走得很慢很慢。

我笑，泪眼盈盈，我抬起泪眼望他。“终有一日，我飞到这九重凤阙之上，却发现，穷尽一生，怕也是再踏不出这方寸。”

他的脚步停下来，雪一下子大起来，大片大片飘落在我们之间，我看不清他的脸。随行的官员在身后遥遥地跟着，谁也不敢走近。

他一字一句认真对我说道：“殿下，我跟你打一个赌，赌有一天，西藏王封地的疆域可以和你不再相隔千山万水，出了京都，我就在城外等你。”

我的心突突地跳，有种不祥的情绪涌上心头，我摇摇头，却别过脸去，没有说话。

那一天，等到天完全黑了下来，西藏王的车辇才驶出京都。

那一天他看着我，那么持久而专注，我都有些不忍，在他的凝视之下，我第一次感到脸庞发热，我猜我的脸颊已经泛起红晕，我猜如果我不是皇后，如果就这样走下去，也许我会真的爱上了眼前这个英俊的男人。

或者这一切都逃不过他的双眼，他看着我，最后笑了。

他张开双臂，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我相信有一天，你累了，会飞到我的怀抱里来。”

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会觉得眼眶发热，他的感情是这样袒露而真挚，他像一团火焰，滚烫的温度提醒了我，我并没有被权谋埋葬，他为我证明，我依然还活着。

分别的时候，我问他，娇媚呢？

他偏过头去想了一下，回答我说她已经先走了。我便没有再说下去，在娇媚身上，我总会看见从前的自己，我却什么也不能为她做，只能远远地希冀她也会好好的。

那一天是我先登上车辇回宫的，车轮碌碌走出了很久，我才有勇气掀起车帘来看他模糊的身影，他站得笔直，大雪纷飞，夜色濛濛，我看不见他的脸。

回到凤翼宫，又是华灯璀璨的绚烂景象。

明艳逼人的掌灯宫女郑敏儿立在大殿云雀灯前静静地候着，她乖巧地为我除去外衣，而后低低地说：“殿下，东海王已在鼓心殿等候多时。”她身上有细细的兰草香味，细腻的感觉渗入脑中，沁人心脾。

我对她说的话置若罔闻，只是赞许她：“上等的胭脂兰，出色的熏香技艺，你去尚服那里讨了熏衣的职务，以后，便跟在我身边。”

她低低垂了头，应道：“是。”

吱呀一声鼓心殿的客门打开，我看见了专心品茗的东海王。他穿着通体纯白色的雪狐长袍，这颜色与他极相配，他的眉眼深邃，我心一跳。

他看见我，微微皱眉。“殿下为西藏王送行，连晚膳都不需要用了吗？”

我露出温婉的表情，微笑着慢慢走到他面前。

“我并不饿，让王爷久等了，如果没有急事，王爷请先回紫华殿歇息，明日再议如何？”

“后宫训诫并没有皇后不能与亲王共膳之说，殿下打算让我饥寒交迫地离开凤翼宫？我会到皇兄那里告殿下的状。”他言语嬉笑，却仿佛言有所指，语气丝丝透露沉闷，双眸又紧紧凝望我。

我沉吟一下，转头对郑敏儿道：“请膳食局布菜。”

敏儿低声应是，款款退出殿去。

“殿下的凤翼宫满室佳丽，我眼都花了。”

我笑：“王爷皇室贵胄，什么倾国美色没有见识过，取笑于我吗？”

我离他远远地坐下，而他站起来，走过来，就停在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他俯下身，我本能地靠向椅背。他莞尔，勾起唇角，眸中透露一丝捉弄的惬意。

“殿下难道不知道，殿下自己就是第一倾国美色，就是这天地间对男人最大的诱惑。”

我不能否认，他这张脸时常令我迷惑，他眸中专注而温柔的目光令我时时心悸，我曾经多么爱慕这样的容颜，时常有伸手触摸的欲望，但我克制住了自己。

我将目光落在他腰间的麒麟翡翠上，声音冰冷的令自己诧异。“王爷究竟想对清荧怎样？这里只有我和你两个，你不妨直说了吧。”

是我看错了吗？他看我的眼神中有转瞬即逝的失落。他开口对我说话，我的心沉了下去。他说，“清荧，你不搽胭脂的时候最好看。我不要，你和宫里那些女人一样。你该是我的，是属于我的。”

我一阵心痛，多可笑，他竟然说我是属于他的？

我根本不是母亲希翼的那种大家闺秀，如果我是，我该狠狠给他一个耳光，然后怒斥他企图□□后宫的无耻言论。可我只是看着他的脸，我在捕捉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然后淡淡冷笑，仿佛一早就知道他会这样说话。

“萧岚酩，你像我第一次见你时那样，你是个疯子，而且是个有野心的疯子。”我轻轻推开眼前的他，站起来，在空寂的大殿里来回踱着步。“你撒谎，善于表演。你在博取着我的同情，我的怜悯。你在试图吸引我，诱惑我。可你不知道，即使长得再像，你也永远不会是他。”

我抬头看着萧岚酩的时候，他脸上依旧波澜不惊。

“是的，我就是在表演，如果这样做可以得到你，哪怕你把我当作是他——谁都知道，你爱着他，而他不爱你。我却爱你，真的，只是你不信。”他看着我的眼光，几乎就要让我相信。

我却终于笑了。“我已经不再是相信凭借美色就可以得到爱情的年纪，我和你豢养的姬妾不同，我并不想依靠男人活着。皇上爱不爱我，其实已经不再重要，人生中有许多事情都比爱情重要。”

“比如你的儿子？”他接话。“至今未封王，皇兄或许真的有意废储立幼。”

我冷眼看他，“王爷权谋太重，我并不喜欢谈论这样的话题。”

“殿下，膳食准备好了。”郑敏儿突然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屏风后，她打断了我。

这一餐，两人都是默默无言。我借故推说身体不适，晚膳后就送走了他。

其实是我，一直在给他机会，让他招惹我，引诱我。我不知道在自己身上发生着什么，我心中隐隐渴望着见到他，他就像是数年前我见过的那人，我真正爱着的，十五岁那年去我家提亲的男子，而不是深宫中我那冰冷暴戾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