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六宫主(1 / 1)
通宝六年,在我未满二十岁时,已贵为皇后,这一年,少府姚简书兼任权力极大的中常侍之职,为皇上掌管文书和传达诏令。
举国欢庆,我度过了一个奢靡绮丽的十月。宫中乐师在大殿演奏着《丹陛大乐》,庄严、典雅,但是听在我的耳里,沉闷、乏味,却丝毫不影响我的好心情。
昔日被废冷宫的静贵妃死了,我发誓我没有下手,然而愿意代劳的人实在太多,最后我竟然搞不清楚她的死因。皇上也没有问,我想,他的确是够绝情,原来不止对我。
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登上后位,娇媚备重礼送上之后,西藏王竟会亲自来京朝贺。
十一月中抵京,他想必是日夜兼程。
“当你手中抓住一件东西不放时,你只能拥有这件东西,如果你肯放手,你就有机会选择别的。”早些时候,西藏王给我的信中曾这样写道,我付之一笑,却深以为然。我的丈夫,他原本就不是属于我,因此我用不着放弃,要放弃的应该是我对他的执著。
除去了劲敌,断绝了爱情的念想,我却如同后宫的每一个女人一样,迷恋上了华丽的绸缎和香腻的胭脂。
女人的美丽,有时候可以不为任何人,只是她想要这样做而已。
凤翼宫的汤浴之所乃是玉石为质,东珠镶成,宝石雕琢的奇花繁叶杂置其间,上张紫鹤凤凰华盖,四面垂着蜀锦鹅丝幛帏,池中放置温玉狻猊、白晶鹿、玉莲、红石马等玩乐器具,汤泉之水由青木香、珍珠、钟乳粉、红莲花调制而成,馨香馥郁,想那郑氏也是调香高手,如此奢靡,也不足为怪。
凤翼宫里,我最爱这汤泉殿,躺上半个时辰,才体会到人上人的真正乐处。
“我听说尚服已经将新衣裁制好了?”裹上绸衣,我慢慢从桃红色的香泉中走出来,由霜咏扶了,坐在镜前梳头。
“是,娘娘。”尚仪轻轻击掌,十几名宫人抬进一扇长长的桃木衣橱。
华丽的木门被缓缓拉开,绚丽的颜色如同画卷,慢慢铺陈开来,浓烈的,厚重的,轻盈的,让人有些目不暇接。
“依我的意思改过的那件呢?”我站起身,丝绢有些滑落,左肩已经露在外面。
尚仪恭敬上前,从长长的衣橱中挑出一件艳丽的九重纱宫裙双手托举呈了上来。
绚丽的橘红色在宫灯下不停变幻着深浅,宽窄不一的银缎飘带绞在一处,坠满了盘成一束束的珠玉,下摆又散乱开来,我看着这件精致华丽的衣裳微微点头,今晚,我并不想遵循旧例着一身金色七宝皇后礼服,我要选一件华美的常服。
少女之时我便发现,越是华贵的衣裳,越是能够衬托我的美丽,我丝毫不怕它艳丽的光泽能掩去我的光彩。宫裙上迷人的宝石光照在我的脸上,呈现出一片极浅的耐人琢磨的红晕,我看着镜中的自己,心中冷笑起来,怕是没有人会知道,我仿佛已经看见,倾国倾城的容颜开始凋零,就在这极盛极艳的美丽之中。我从宫人奉上的十几条发链之间挑中了这只红色蔷薇花的,殷红如血的浓烈,它深深缀在我的眉心,像一簇燃着的火。
我站起身在流光壁前走了几步,五光十色的缎带随着丝裙纱裾旋转浮沉,恍如仙子,四周都是宫女们屏息惊叹的声音,我淡淡一笑,挥手命宫人备辇,我要奉旨参加迎接西藏王的宫宴。
太后的灵柩于上月下葬,我不穿素白的孝衣,这要感谢皇朝先祖留下的遗训:十一月与腊月是祭祖的月份,举国上下不着素衣,国丧亦不例外。
然而穿着如此艳丽,似乎也是不妥,但我根本不在乎了。
如今谢氏权重,兴衰荣辱,轮回而已。无论我贤德与否,若干年后,谢氏必然如当今的郑氏。自古功臣权臣,哪有真正做到全身而退的。
皇后的车辇用紫檀木雕制,沉重而华丽,幔帐高张,车前一盏七重水晶宫灯在灰沉沉的夜色里,像一朵红莲花徐徐绽放。
上一次见西藏王是什么时候?一转眼竟是数年了。这几个月,据说娇媚夫人在京中结交了不少权贵,此行必是收获颇丰,倒还真不晓得,这夫妻二人如今是什么情景。
我在车中抿嘴微笑,如此替他人揣度,却忘了自己才是那个情场失意之人。刻骨铭心的爱,胜过一生的荣华富贵,然而爱情已不可得,我觉得荣华富贵也还不错。阖上眼,只要霖儿和菡儿每日含笑入睡,我便觉得幸福,人这一生,不过如此。
秋风携着丝丝凉意扑了过来,车辇碾过落叶的声音,咯吱作响。
天凉了,不晓得母亲的身子如何了。封后之时,她便憔悴单薄,令人心痛。
“皇后驾到——”礼官在殿外一声高唱,我走入殿中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俯身跪拜。眼波一行行扫过去,我微微扬起头,向大殿正中的三个空位走了过去。
皇上从来没有同我一起出现在宫宴之中,不是早一步,便是晚一步。也罢,我并不求他能给我惊喜,我不再是日日期盼君恩的嫔妃,即使不得皇上宠爱,皇后依然是六宫之主。
我慢慢地向前走着,丝绸和软履在厚厚的毯子上摩擦,却没有一丁点的响声。
离皇后的座位只有数步之遥,我看到跪在地上的两个女人抬起了头。左边是安平,右边是娇媚。
安平今晚的气色很不好,惨白的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自从她成亲之后,气色仿佛一天不如一天,我不由暗暗心惊。她穿一件宽大的梨花图样的华丽蜀锦长袍,衬得人愈发娇小瘦弱,白得有些透明的手臂上绞着一串碧玺珠子——那还是我送给她的成婚贺礼。她不像别人那样匍匐在地板上,她跪着,但挺直了上身,她平静地看着我,那样的神情,好像一双眼中什么都没有,竟是空的。
娇媚依旧那样艳丽迷人,今夜尤甚。水红色的衣裙上坠满了星星点点的水晶珠片,仿佛芙蓉花上沾染的露珠,令人惊艳。两支碗口大的黄金攒珠花钿将流水般的秀发牢牢盘在耳后,耳间两串红玛瑙摇曳交缠,散落在修长白皙的脖颈间,她跪在地上,微微抬头,一双大眼幽幽望着我,如泣如诉,我晓得她想要说什么。
屏息坐在龙座右首,我扬起下巴,“平身。”我轻轻点头。
哗啦啦一阵,一排宫人列队用红绸拉开沉重的宫门,中门洞开,铮亮的金铜门环撞击在巨大的铆钉上,发出浑厚的响声。
“皇上驾到——”殿中一下子静下来。
金带蟒袍,我的夫君依旧是丰神俊朗的模样,从夜色中走进来的,是西藏王跟随着他步入大殿,灯光一下子亮起来。众人山呼万岁,我也随着徐徐拜倒。
乌塔格云,我抬头时,他正挑眉看我,目光如炬。他还是那个与宫闱环境格格不入的形象——火一般的长袍,和眼睛,还有仿佛要把周围一切燃烧的霸气,仿佛远古而来的战神,他浑身散发出的阳刚气度让这殿中的任何一个男性都黯然失色。
走近了,皇上看着我流光溢彩的衣衫,露出赞许的目光,他眼波温柔,轻轻将我从地板上挽起。“皇后母仪天下,也美冠天下。”
我恰到好处地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含羞垂眸,温柔如水地低声应他,我们如天下所有恩爱夫妻一般,琴瑟合鸣。不经意间,会触到西藏王不可捉摸的眼神,他依旧毫无顾忌的将视线胶着在我身上,仿佛其余别的都已置之度外,甚至,坐在他身边的娇媚,神情都略显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