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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有一种人，他们表面上对人生很有把握，把自己的时间规划得很好；他们叛逆，只因他们想要走一条跟别人不同的路。

可是呀，其实他们是「随遇而安」，见一步走一步的胡涂。成功了，别人会说他天生不凡；反之，在人生路上跌倒了，旁人也只会冷笑着说一句「活该」。

这是他们自找的。

而事实上，喻太知道自己就是这种人。他努力摆脱亲人的制肘，努力远离「喻家继承人」的身份。他宁愿在外面自己奋斗，也不愿乖乖回家等着当个年薪一百万美金的总裁，所有人——包括他的父母亲——全部都认为他「有骨气」，所以才会百般抗拒亲人的安排。不过！谁会想到，喻太只是纯粹的叛逆心态？他不知道他努力要走的那条路是否成功之路，他只是不愿顺从亲人的意思；那会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傀儡。

所以……他是否可以决定，他执意冒充顾晨曦留在冬轩，也只是这种心态在作崇？

唉……难喔！对，一开始的时候，他的确只是闹着玩而已，也没想过要长时间住在冬轩。这还不容易吗？既是顾晨曦的亲人，绝不会连自己的儿子和哥哥都认不出来。可是，他的骗局竟空前成功了！该说是他太成功，还是顾允父女太失败？

喻太觉得他以前打混摸鱼过日子那套不管用了。真的！活了二十五年，晚霞是第一个令他知道何谓「心疼」的人。才一个月，晚霞对他居然已是如此重要，也之所以喻太会烦到头痛。既然他对晚霞已是势在必得，那就代表他不能再以「只是玩玩」来自欺欺人。而当晚霞和顾允知道他只是个冒牌货时，他要怎么面对他们父女呢？

假设他已经得到晚霞的心和顾允的认同——唉……溺爱女儿的顾允会教他吃不完兜着走，而冰冷成性却首次交出心门钥匙的晚霞，恐怕会恨死他也恨死了自己……

喻太发誓，这绝对是他最不想看到的结果。

好吧！好吧！既然这个借用身份的「小」游戏已经被他弄假成真，那么，有些牺牲是必要的。首先呢，他要当破冰者——当然也不能像顾晨曦那样到最后放弃，宁愿当座冰山。而当破冰者的前提是：他必须先得到晚霞的心。那颗藏在冰山里的心，易守难攻呀！很难攻陷，但只要他得到了，也就已成定局，因为晚霞就是那种一生只认定一个Mr. Right的人。

所以呢，喻太决定用「哥哥」身份拥有的优势锁定晚霞身边的位置，等到一切安定下来后，他再来一个感人肺腑的「身份大揭秘」，还怕晚霞大冰山不乖乖被他劈开？当然啦！另外非常重要的一点是：他绝对不能让任何人抢先揭露他的身份！对晚霞这种有自闭倾向的人来说，她的信任十分可贵，可一旦得知自己受骗了，那个说谎者就会被贴上「一次不忠，百次不用」的卷标。

就在这种担忧中，喻太开始了他对晚霞的「改造计划」——

七月的阳光多灿烂！无云的蓝天多澄澈！名贵的跑车多好开！身边的美人多出尘！街上的闲人多……唉！对，就是很多没错。

其实也得怪喻太自己突然神经病发作啦！七月的炎炎夏日，必定人多的星期天，而他居然选这种天气、这种假日，带晚霞走进这种必定人满为患的大型百货公司！

「……嗯哼！晚霞，我想我们还是回冬轩好了，改天再来吧！我忘了今天是假日……」

顾晚霞摇摇头，仰头笑看正努力想要护着她走回电梯的喻太。

「晨曦，我想学会习惯正常人的生活节奏，你明白吗？」

看着晚霞一脸认真的表情，喻太最后决定投降。在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他带着晚霞走进比较冷门的艺术品专柜区。其实这种专柜平日很少有人光顾，但偶然一笔生意就够让百货公司老板赚到笑了。而这家百货公司的艺术品专柜，则是设计成画廊般的形式。在最深的角落设有数张桌椅，一边的吧台也有果汁、咖啡等饮品出售。喻太买了两杯橙汁，与晚霞一起坐在靠着落地橱窗的位置。

「晨曦，为甚么陪我喝果汁？我记得你习惯喝咖啡。」下意识地搅动着玻璃杯中的液体、眼睛看着窗外如蚁般小的人群，晚霞故意找喻太的碴。

果汁？事实上，这儿的咖啡煮得很不错，若不是有晚霞在场，他早冲过去喝个几杯安抚一□□内的咖啡虫了。他喝果汁，因为晚霞的心脏不允许她接触任何刺激性饮品。不过，这当然不是晚霞能听的真话。

「偶尔改变一下口味也是不错的。这新鲜橙汁蛮好呀！」

改变口味？晚霞当然知道喻太是在骗她，但她决定不追究。至少，晨曦肯为她压下积存已久的咖啡瘾，她是很开心的。没有反驳，晚霞点头，微笑着把视线移到喻太脸上。

「晨曦，我们接下来要到哪里去呢？」她的Shopping梦是报废了，因为晨曦不可能让她待在人多又空气混浊的地方。

这丫头在嘲笑他的紧张呢！喻太拼命板出一脸严肃：

「不可以去跟人家挤，你要出了甚么事，允叔不把我宰了才怪。别忘了，我这是偷偷地把你带出来的。若不把完完整整的你带回去，恐怕明年清明你要带一束菊花来祭拜我呢！」

这个紧张大师呀……真是可爱，比五年前的晨曦更逗人。

「好吧，我明白了。只是，晨曦，你好象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丫头总算肯屈服了。喻太笑着指指周围的玻璃柜：

「我们何不就在这里到底逛逛？难得还有百货公司存在着这种冷门柜位，而且是一整个楼层。我说晚霞大小姐，你不是很喜欢十字绣吗？你看，那边有个专门售卖十字绣织品的柜位呢！」

果然，喻太的话引出了晚霞的兴趣。她站起身，往该柜位走去。喻太一愣，也随即紧跟在后面。

「晨曦，你看看，为甚么这块十字绣只有一块白布？」

「对呀，大概是售货员摆错了。」这丫头似乎是真有心要为他走出冬轩呢！喻太为这个事实欣喜若狂。

年轻清秀的售货员走到他们面前，笑着仔细打量眼前这对出色的男女。

「先生、小姐，这不是一块白布，它是一件十字绣作品！请仔细看看，它上面绣着几棵青竹呢！」

晚霞不敢恭维地皱了眉。

「这又是艺术家的别树一帜？看不见花纹的十字绣？」

售货员笑着摇头。

「不是不是，小姐，我话还没说完喔！这不是普通的鱼丝，也不是绣了等于没绣。这是光纤，在暗房中用灯一照，就会映像出五颜六色的光芒。它是我们自日本一位名家手中购得的，十分珍贵呢！」

光纤可以用来刺绣？别说晚霞不知道，就连喻太也吓了一跳。对不起，他只是建筑师，对光纤唯一的认知是电子讯息的传送。

最后在晚霞依依不舍的眼光中，喻太宰了他的荷包，买下那幅名贵的光纤十字绣。唉，心疼！他一向过惯了半工半读的生活，不是那种散尽千金也不皱眉的「正牌富家大少爷」。可是，看见晚霞这么喜欢，他也不忍拒绝。呵！六十万新台币呢，他一年的生活费！喻太动用了他从来只放在皮夹内作「装饰」用的信用卡。那是母亲暗中给他的，从来不曾刷过，而他也不喜欢用——因为他一刷卡，父母就随时可以知道他的行踪。

至于晚霞，倒是没有注意喻太的叹息。她不曾试过像今天这样「逛街」，也算是第二次亲自花钱——如果五年前给便利店店员那些钱可以算作「花钱」的话。她的日常生活从来没有「买」这回事。只知道她从来没有缺乏某样东西的困扰。小时候是母亲、五年来是父亲，她根本不曾感受到金钱的重要。问她普通上班族一个月薪水多少？她绝对答不出来。其实对她来说，钱的定义很模糊。

小时候在学校读了两年书，母亲也曾给过她零用金，用意是想让她知道何谓生活，别像母亲一样一生受困于华丽牢笼中。可是，她的身体状况不允许。两年的学校生活，她真正有上学的时间不超过三个月。到最后，那所私立学校也不能忍受请假次数奇多的她了，畏畏缩缩地请求母亲为她办理退学。记忆中，她「好象」也曾用三十块钱来买早餐——不过，她的早餐还未来得及进她的口，就已教洄给扫到地上了。那家伙冷冷地说：「义母不会允许你吃来历不明的食物。」

她太习惯予取予求的生活。从没有人会告诉她：「你眼中一件没甚么价值的小饰物，已经足够让别人买车子、买房子了。」

所以她会认为手提纸袋中的这幅光纤十字绣只是一件小饰品。

注意到售货员看「水鱼」般的眼光，喻太苦笑，接过晚霞右手中的纸袋、牵起她的左手，他领着晚霞走进电梯。

这次可真是大出血了！而且，爸妈他们会很快知道他在台北。

唉……

喻太不知道他叹了出声，但晚霞是听到了！她疑惑地看着喻太：

「晨曦，你不喜欢我买这幅十字绣吗？」

喻太浅笑，「不，只是……嗯，对了，这五年来，我习惯了普通人的生活，只是一时被这种可怕的花钱方法吓着了。」

可怕？「这幅十字绣很贵吗？」

很贵「吗」？这小妮子似乎搞不懂金钱的价值呢！

「晚霞，你知不知道这幅十字绣的价钱可以买些甚么？」

晚霞摇头。「我不知道。有一次爸爸说他有一名下属因为诈骗公款新台币一百万而被判一年徒刑，当时爸爸很生气地说『他竟因为这点小钱而背叛我、背叛公司』。所以，一百万应该不算很多吧。」

这是顾允那种大有钱佬的眼光好不好！喻太无语问苍天，暗骂晚霞身边误导了她的人。

「晚霞，别太相信允叔的气话。没错，对允叔来说，一百万不算甚么，那是因为他很富有。可是，对一个普通收入的人来说，一百万年薪已是天价！普通上班族月薪不过几万块，而你刚刚买的这幅十字绣，已足够让一个家庭过上一年不工作的日子了。当然我不是心疼那六十万块，你别误会了。」

晚霞倒没有怀疑她的「哥哥」是在心疼那笔钱。她正在想的是，她是否真的太过离群了？活到十七岁，她对人类的社会根本没有半分认知。

那么，如果她要走近现在这个晨曦，是否就必须放弃某些东西？

「那么……晨曦，怎样才算是『普通人』的生活？」

小妮子眼中有着浓浓的犹豫不决！喻太半喜半忧地把晚霞扶进跑车中。

「『普通人』的生活就是平平淡淡，无风无浪。每个人都必须工作赚钱养活自己和家人，也之所以人家有『职业女性』的说法。收入高的话，也就能够住豪宅开名车了。不过，晚霞，这种人毕竟只占少数。我们现在的社会充满了只顾面子不要里子的所谓『青年才俊』。即使『只是』被称为前途无量，有些人就算贷款也要先摆好自己的门面。真正衣食无忧的人比这些打肿脸充阔佬的人更少，就像允叔啦！所以，你一直过的，就是锦衣玉食的生活。」

晚霞皱了眉。「也就是，所谓的『米虫』？」

正在发动车子的喻太连忙拔掉钥匙，转身看着晚霞。

「晚霞，别误会了。你的生活条件的确教很多人求之不得，但你问问自己，你是否也背负着更多压力呢？你的亲人用金银珠宝和山珍海味把你包围起来，是因为他们都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你有病，随时会死亡的你，总是教他们捧在手掌心。生与死，不是你或任何人能够控制的。所以，你的心会比任何人都要沉重。因为你死了，你的亲人就会比普通人更加哀痛欲绝。你知道你的母亲已成为本平家和顾家上下所有人永世难以磨灭的阴影，所以你觉得你更不能再重走你母亲的旧路、不能再一次毁灭所有人的希望。晚霞，我知道你想为我走进平凡人的世界，但你也要考虑你是否有这个能力呀！如果勉强的结果是一拍两散呢？你也要坚持当牺牲者？」

晚霞浅笑，抱紧怀中装着那块光纤十字绣的纸袋：

「晨曦，你变了，变得更固执、更有自己的方向。你忘了，你以前称呼我的母亲为『义母』的。」看见「晨曦」不自然的表情，晚霞叹息。「晨曦，是的，你分析得很正确。只是，既然你明知道我的生命充满着矛盾，又怎会以为我有能力阻止自己想要尽最后一分努力的固执？不，我不能，至少我无法眼睁睁看着自己离开人世，眼睁睁看着外公、舅舅和爸爸为我流泪。也许我到最后还是只会成为又一个因为先天性缺憾而死亡的人类，但我仍然努力过了，那就再也没有不甘心的理由，是天要我亡，不是我要我亡。我也想在老天决定召我回去之前认真看看这个我生活了近二十年的世界，至少要弄懂甚么叫做人情冷暖。晨曦，你不明白吗？为你，只是借口而已。你是我想改变自己的动力，却不是原因呀。」

「晚霞……」看见晚霞的浅笑中掺入了几分冷意，喻太不忍心。「你没错，知道吗？从你出生那天开始，你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决定，一切都是你的亲人在为你安排、铺路。既然不是你能左右的，又何错之有呢？」

晚霞摇头、再摇头，递出了手中的纸袋：「晨曦，我不要这件十字绣了。」

「为甚么？」这丫头不是被他挖出了自卑感吧？噢……真该死！

见他不接，晚霞索性把纸袋塞进他怀中：「没有为甚么。」

「晚霞——」喻太不容她逃避。

「……我也很想知道呀。」沙哑、疲惫的嗓音出自晚霞口中：「我一直在问为甚么，可没有一个人愿意回答我。你说了，我想改变自己，我不否认。那么，这件昂贵的十字绣，就是我第一件要拋弃的东西。晨曦，你不同意吗？」

像是灰心失意的低沉。听着这句表面带有笑意的话，喻太忽然有了很不祥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