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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晨曦百感交集地走进中正机场大堂。

他在白人的世界生活了好久，久到让他试过连续两年没机会说一句中文的地步。然而兜兜转转，他终于回到他的家，在五年之后。水是故乡甜？月是故乡圆？他不知道。只知道，他始终比较喜欢熟悉的东方面孔、熟悉的街道和熟悉的语言。

这五年来，他经历了许多……可以说是「跨越生死」了。

五年前到达陌生的纽约城，他完全不知道他可以做甚么。他不明白晚霞为甚么要这样做，但他仍然无法恨晚霞。他知道，晚霞一定是有苦衷的。

依照晚霞的吩咐，他进入纽约大学读服装设计，不再是安家下人口中的「晨少」，也不再是身份奇特但手握重权的「冰山骄阳」。他成了最平凡的留学生，住在普通的公寓里，努力适应着纽约的生活节奏。

台湾这边，完全没有音信。他只能每年收到顾允汇来的学费，却不知道晚霞的近况。

起初，晨曦找到了一个待遇不错的翻译工作，替唐人街一家规模不大的小小报社把一些英、日文资料翻译作中文，也足够让他维持自己的生活。后来，有一位老设计师——约翰．西蒙——欣赏他，聘他去担任助手。跟在西蒙身边，晨曦知道自己很幸运。他在西蒙身上学到的东西，比在学校学的更多，也更实际。渐渐地，西蒙在他的发表会上展出一些晨曦的作品，成功为仍是学生的晨曦打响了名堂。服装界开始知道行内有一位名叫Chess Gu的新进东方设计师。

一年前，他毕业了。西蒙在四个月前去世，却留下了生前最爱的工作室。西蒙没有儿女，他在遗嘱中交代把他的所有财产捐赠给各个慈善机构，却把他的工作室交给晨曦。西蒙要晨曦继承他。

然而……最后，晨曦没有发展他的事业、没有在服装界大展拳脚、没有自创品牌，他毅然丢下西蒙的工作室，决定依从顾允捎来的消息，回到台湾来。而在人们眼中，Chess Gu不过就是一颗突然诞生又突然殒落的新星。

顾晨曦站在故乡的土地上。

他没有停止过对台湾的思念，生死之间，他就靠着这份思念支撑过去。

两年前，唯一的一次危机。自从到了美国，首次有人来「提醒」晨曦，他「冰山骄阳」的身份。他们在大街上明目张胆地把晨曦绑走，却没有要赎金的意思——他们只要晨曦的命。

他伤得很重，甚至必须办理休学。西蒙很担心，因为医院方面甚至怀疑晨曦能否完全康复。医生说他跳车时不仅撞伤了腰部，恐怕会影响日后的行动力，而且还有内出血的情形。晨曦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才重新学会了怎样走路。

西蒙气得跳脚。那是第一次，他看见了晨曦如此固执的一面。西蒙想通知晨曦在台湾的家人来看他（也许是见他最后一面），但晨曦坚持拒绝。可是……到他能够不靠拐杖走路时，西蒙却已经去世了。

不顾同学和师长们的惋惜挽留，晨曦执意离开了纽约，回到台湾，回到他的家。是的，的确是顾允通知他回台湾，但晨曦知道，这也是他盼了五年的一天。

在机场等不到来接机的人，晨曦独自走出大堂，招了一辆出租车，说出冬轩的地址。他知道，自从五年前安可阳「意外溺毙」后，晚霞改回顾姓，却仍然没有离开冬轩。倒是允叔不放心晚霞，所以也搬进去了。晚霞有允叔照顾，必定比当年的情况好。天知道！这五年来，晨曦总是有意无意地在报章杂志中寻找着有关晚霞的消息，却从没找到过晚霞的名字。晨曦猜想这一定是顾允的主意，也只是为了保护晚霞。倒是日本那边，本平澄不婚无子成了人们追寻原因的谜团，而本平俊太更凑热闹似地一再宣称他们本平家早有继承人选——本平晚霞。

本平晚霞？没有人会知道本平晚霞是谁。每当看见报章照片中老当益壮的本平俊太，对于那名老人的固执，晨曦总无法一笑置之。

舅舅没有结婚，他在惩罚自己。外公执意坚持晚霞姓「本平」，不肯承认当初义母的遗言。

他们坚持自己欠了义母太多太多，所以总是一鼓作气地把一切荣宠都堆在晚霞身上，认为这就是对晚霞母女最好的补偿。但他们从未想过，他们的保护，也同时困死了晚霞。

无论是五年前还是五年后，一直如是。不知道……晚霞是否依然静静的活着，依然不习惯试着理解别人或让别人了解自己？她总是沉默的，不肯说出自己要甚么或不要甚么，默默地接受身边众人给予的一切；无论疼惜或伤害。

看着窗外往后消逝的景物，晨曦苦笑。是的，他一直知道妄想进入本平澈母女世界的人只会成为献给冰山的祭品，但至今，他依然无法不一头撞过去。他一直努力再努力，坚信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始终会有一个能够令晚霞敞开心扉的人出现，即使这个人可能并不是他。五年前，他以为奇迹降临——晚霞从不向别人要求甚么，不是吗？可是，晚霞「要」舅舅把他送走，她「要」他去实现他儿时的梦想——成为一位出色的时装设计师。

无欲无求的晚霞有了要求，而他全都做到了。现在，他将面对甚么？一个落空的奢望，还是……一切，从来都只是他的梦？

是的……一切都只是梦……

出租车司机没有把车子停在一条荒草蔓生的小道中，没有手持一把装了灭音器的改装□□，更没有把□□的枪口对准他——晨曦努力这样说服自己。

一切都是假的！儿时的三人行、那影子般紧紧跟随着他和晚霞的身影、进入候机楼前那抹躲在柱子后的白色……假的！都是假的！

「是你。」再也没有惊讶，只剩下冰冷的谴责及不屑，晨曦甚至正在笑着，冷冷的。

男子看见晨曦在笑，像是被那抹笑意感染了般，他也笑了。

「怎么！不恨我？晨曦，你就不能表现得『正常』一点吗？你就非要这么别树一帜？」

晨曦别开脸不看他面前的魔鬼。

「你不配。」

男子脸色一沉，「不配……也对，毕竟你是高高在上的晨少，而我？哈！算甚么？一个上不了台面的护卫而已。唉，晨曦，你总有办法让别人反省……」

「你的身份绝对配得上我一句『朋友』，你的心却比毒蛇更恶毒。你不配，不配得到我的一句『我恨你』。」

男子瞪着晨曦，而晨曦也不闪避，直直地看着对方。

「晨曦，带着你『高尚』的心灵，下地狱去吧！我知道杀了你，根本无法令你死不瞑目。那么……如果在你死后，亲爱的晚霞『意外身亡』呢？」

晨曦一震。

「你！……」是的！他可以不把自己当作一回事，却无法任由晚霞受伤！

男子向前移动寸许，把枪口贴着晨曦的眉心：

「顾晨曦，为你曾对我做过的一切忏悔吧——」

微弱的枪声和尖叫声同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