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心事(1 / 1)
第三章 1.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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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夫人雇了辆大车,带着行李追来了!龚夫人把箱子一放,什么话也不说,一个劲瞅他,眼泪追三赶四地往下掉,用意很明显。可文廷式家里又有老婆又有孩子,哪好带她回去?
等到文廷式知道龚夫人已经解散了家仆,房子转交志锐打理,不由非常感动。直到如今,两人名分未定,她竟然这么一腔火地扑到自己身上,不顾自己的脸面和世俗偏见,就是文廷式自己也佩服得很。再设身处地地想,自己一走,她一个女人留在京师,孤苦伶仃,还有什么意思?终于心一横,拉她上船。
深宫大内,依然是飞檐翘角,红墙金瓦,日头、月亮日夜轮番地滚过这座最大型四合院的上空。
景仁宫细细木格的花窗里,珍嫔放下《女史箴》,拿起一边的针线活,绣一只袜子,是给西头颐和园老太后的。制袜的原料是纯白软绸,因为没有伸缩性,所以做得必须合脚才行。景仁宫就要修了,她想在搬迁之前把事做完。
看来皇后之言一言九鼎,上次她亲驾景仁宫,曾说过是检查各宫是否需要修缮。此后不久,内务府就领着匠人来描图画样。紫禁城各宫都是木结构,上覆瓦叶飞檐,隔三五十年就要修一次。这一次修的是新入宫的一后二嫔居处,即钟粹宫(皇后)、永和宫(瑾嫔)、景仁宫(珍嫔),以及一处太妃宫——寿康宫。
消息入耳,珍嫔心情不错,觉到被重视。然宫里毕竟寂寞,对宫里的女人们来说,平常的主要活动就是做针线,绣袜,绣手绢,绣衣边,绣领饰……大家努力出花样,敬献慈禧,以搏欢心。就袜子来说,最大难点是脚前脚后有两道合缝,那道前缝在脚背上,如果掐得不直不均,袜子就在脚上滚,因此要求裁缝技术非常高。另外,袜子迎面那道线缝上要绣上花,以掩盖合缝。就算绣工是非常熟练的能手,也要七、八天才能绣成一双。而慈禧每双袜子只穿一次,每天要换新的。珍嫔的手艺很不错,绣的东西慈禧经常拿着用。这对于她,是个莫大荣耀,其他人看她的眼光,要带上一些敬意。从内心里,珍嫔很敬重慈禧,有时甚至是喜欢。
慈禧绝对不是个平常女人,表现在很多方面,比如就女眷交往上,她从来不拿架子摆谱,而是平平实实,可谁都觉到她深深的城府。她有时也刺绣,更多的却是读书和写字作画,此外还爬山,看戏,逗鸟,养狗,指点宫女打扮,给男男女女配婚……她总是想着法儿接触新鲜、刺激的事物,绝不让自己堕入女人的无聊和庸俗里。笑的时候,不管是莞尔一笑,还是情不自禁之笑,还是畅快大笑,都发乎本真;怒的时候,烈如爆竹,暂时憋在心里的,也一定找机会发泄;这些在珍嫔看来,是那么简单,又那么不同寻常。另外,慈禧还有一种高贵的天性,就是爱才。只要不触及私人利益,无论是谁,她的好恶标准、亲疏标准都围绕一个字:“才”。珍嫔入宫以来,美丽的外表,文雅的内质很快引起慈禧的注意,乐意让她来陪着说话,散步,吃饭的时候也格外恩赏她好吃的。发现了珍嫔写字绘画和文学的特长后,又让她加入与大公主、女画师缪素筠等一起的“文化小圈子”,常常展卷施墨,评古论今。后来,甚至让她陪着批奏折,询问她对一些政事的看法……换作别人,自当满足,但珍嫔渐渐地与慈禧产生了距离。这种变化说起来简单,就是所谓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接触时间长了,珍嫔逐渐发现了真实的慈禧:极端的自恋,偏执而独裁,疑忌,虚伪,鼠首两端,心狠手辣……她努力去适应,跟上慈禧的拍子。可是一旦实施,就会产生灵与肉的交锋,——既不能按慈禧的标准去做,也不能按她的标准去想。慈禧那么敏感的人,怎会不知?
珍嫔收回心神,绣了会儿,走到宫门口的凉阴里。
近侍宫女菲儿等三个人拿着掸子、抹布在打扫宫内卫生,另一个近侍莫儿领着两个宫女在西南角的井亭上洗洗涮涮。她们穿着绿色纺绸衣裳,每人一条乌油油的大辫子,扎红绒绳和桃红带子,鬓边红绒花,脚下白绫袜,一看就透着喜庆、利索。
“喂,莫儿,留一些到天凉再洗。”
几个宫女直起腰,笑盈盈望着她。“很快就好了。”莫儿大声回话说。宫里的规矩,主子餐后务必尽快洗刷完毕。另一个规矩,宫女需得规规矩矩,不得喧哗吵闹。只是在景仁宫,珍嫔素性宽畅豁达,宫女们也要生动得多。
宫门外一阵匆匆的脚步声,因为上次的伶人鞋事件,珍嫔不由觉得紧张。走到月台,只见钟粹宫那位下粗上细的倭瓜总管太监驾到了。后面跟着五个太监,两个抬个黑漆大食盒,三个后边“护驾”,一色腆胸叠肚,旁若无人。倭瓜太监干咳两声,给珍嫔请了个安,“奴才奉皇后懿旨,赏珍嫔娘娘克食一盒。”克食即肴膳,尊称。
珍嫔躬身跪下,“奴才谢皇后赏。”
景仁宫总管太监高万枝急忙率宣五、永禄跑过来,与倭瓜太监等人打过招呼,宣、王将食盒抬走,高万枝邀请六人到后殿茶室稍歇。送克食这类赏品不必要倭瓜太监亲自来,堂堂钟粹宫大总管,说出去掉价。但这位大总管自有来的道理,高万枝点头哈腰,满嘴好话陪着喝过三杯茶后,托词出去一趟。一会儿回来,手里捧了六个红包,一个大的,给倭瓜,五个小的其他五人一个一个。倭瓜太监撇着嘴掂了掂,朝其他几人一摆头,昂然而去。高万枝一直到听不见诸神的步声,才回过神来。他一溜烟去正殿珍嫔房里,回禀:“主子,都走了。”
珍嫔嗯了一声,失神地回望一眼。高万枝识得几个字,见她手里又是那本《女史箴》,心里不禁叹气又着急。皇宫大内不靠这些酸溜溜的破书本,靠的是权势、手腕、阴谋、恶毒,是三拳两脚把人打倒的硬功夫和一见让人低三分的软功夫。他一个没爹没娘没儿没女没亲戚没朋友的太监就靠跟上个硬气的主子混上口饭,长点儿尊严,要是主子都叫人踩捏,他们这些最下贱的奴才还有什么指望?唉,这种痛苦只能自己受活罢了。
“盒子倒大,”高万枝撇着嘴,朝其他的方向看。“里面就一个鸡翅,一条鸡腿。可咱,光赏钱就给了他们十五两,这个月的银子算光了。”高万枝话到这里嘎然而止,很明显下边还有话,不能说了。不能说的是,上次钟粹宫派一个太监来送赏,高万枝碍于手头拮据——珍嫔学做羊肉菜,花了不少银子。——只给了一两。这太监气咻咻扔下一句话“这是看不起皇后”。今天倭瓜太监亲自来送赏,自然是为了那事。高万枝不敢大意,干脆把下月的用银使上,才应付过场面。
珍嫔当然能猜出个差不离。嫔一级年例二百两,多少年了就是这么定的。摊到每月十六两多点儿,伙食衣物不必花钱,衣服料子按季发放,食物每天去内务府领。其他零碎杂用,每个月用不到十两,能七两剩下,攒起来到逢年过节赏赏自己宫里人,也算可以。可是这天这一下,把下月的银子基本用光了。不只这个月,今年起每个月几乎都得亏空几十两。原因是慈禧在皇宫的时候,平时派人颁赏件不过犒赏二两银子。她不时长驻颐和园后,也不知是谁格外讨好,给了八两,就成了规矩。后宫向来是年例银以外的花销,谁花的谁出。一些妃嫔架不住亏空,都是娘家悄悄儿送钱来用,叫娘家受累。珍嫔家父亲还没有补缺,这样下去,越亏越多,有金山银山也顶不住。
一想到家里,珍嫔的心事就重了。
“他他拉”这个姓,是满洲八大贵族之一。其祖父他他拉•;裕泰,曾任陕甘总督。裕泰共三子,老大叫长敬,做过四川绥定知府,早已下世。儿子志锐过继给老二长善。长善字乐初,同治八年(1872)至光绪十年(1884)任广州将军。老三就是珍妃的父亲长叙。
长叙光绪三年(1877)任户部右侍郎,光绪六年(1880)与山西藩司葆葆亨结成儿女亲家。成婚日在十一月十三,葆亨家高高兴兴迎进新媳妇,大摆筵席。不料这天正是圣祖仁皇帝康熙忌日,按规制不准作乐,更何况大张旗鼓办喜事?其时清流气焰正盛,被人称为铁笔御史的邓承修素服登门,满堂皆惊。他上折严参,结果长叙罢官,葆亨差一点遭处分。经此挫折,长叙一直倒霉,直到光绪十年(1884)慈禧五旬万寿以“废员”随班祝嘏,才蒙恩开复了处分。因家道中落,幼年的珍嫔只好和姐姐瑾嫔投奔任广州将军的伯父长善,在那里生活了近十年。珍妃的堂兄志锐、亲兄志钧亦在广州。当时,广州已成为开放城市,中国古老文化与西方文明熏陶了她。这为她后来思路开阔、容易接受新事物奠定了基础。就是在那里,文廷式成了她们的老师,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珍嫔姐妹的入宫,家里有个打算,即是对男人们的仕途有好处。哪知入宫快两年了,皇后父亲桂祥补了工部右侍郎,自己的父亲长叙却至今未补缺。听说皇帝跟慈禧提过,不知为何没有下文。而伯父长善,光绪十五年(1889)放了杭州将军,一到任就病倒,终于不治。噩耗到京,正是大婚前夕。
如今,家里的顶梁柱就是兄长志锐、志钧和三兄志锜。长兄志锐为光绪六年(1880)庚寅科翰林院编修,现在升为詹事府詹事,志钧为光绪九年(1883)庚寅科翰林院编修,现在还在苦熬。两个人官做得,简直象蜗牛爬。穷翰林,穷翰林,凡当翰林的,在清水衙门里,从来都靠借京债度日。所以,再要叫珍嫔家里给补贴钱,她还不如一头撞死。而她们姐妹在波谲云诡的皇宫里,家里父母又何尝不是提心吊胆!这么想着,泪水怎么也控制不住了。然后,她又想到那个多少日子来一直撕心裂肺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