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6.清伶堂主(1 / 1)
第二章6.清伶堂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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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久,意园门外步声窸窣,众人回望,疏竹之后突然飘来薄薄的清香。这味儿与女人那种甜而浓的香不同,好象一滴柠檬汁滴进一杯水里,再由水面上浮起味来。盛府管家跨过门,弯腰伸臂。圆圆的月亮门里,现出一个令人不由暗叹一声“好”的人。
是个俊俏少年。身材极端苗条,戴一顶大宽沿网眼帽子,左边嵌一块莹光晶亮的翡翠,黑油油大辫子在脖前绕一道甩在身后;上穿皂白色琵琶襟的短袖纱衫,下边是同样质地颜色的宽长裤子;一张脸既含娇气,亦具英姿,唇红齿白,两眼如黑漆朗星,顾盼间照亮了整个园子。“各位大人好!”他一进门落脚,就大大方方地抱拳施礼。声音平平朴朴,倒大出张謇之料。说完这句,笑吟吟移步而来。那姿态、步伐,令张謇立即想起那句古诗“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到众人聚饮的“追风亭”前双脚并齐站定,后跟翘起,随即又轻巧地落在地上。他实际已不是什么少年了,约近而立,神情里含着腼腆,也有些憔悴之色。
“来得这么快,”盛昱拉着那人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细细地打量着他,“最近过得还好?”
“托老爷的福,还好。”眶子里却倏地隐然沁出泪花,赶紧摆了摆头,伸出欣长的左手摘下帽子,交给身后的同班。“一听老爷召唤,赶紧过来了。离得近嘛。看来您心情不错,高朋满座呀。”扬了扬脸,头轻轻摇着,一一望着在座各位。这些人除了张謇,其他人都认得,所以笑的时候两腮嵌出小酒窝。
“傅老板,燕云堂掌班,名清伶,一口好‘西皮’。”盛昱给张謇介绍,又手示张謇,“这位,江苏侠客张季直,舔过血卧过沙,还呢,壬午年在朝鲜擒过那里的大院君……”傅清伶目不转睛望着张謇,神情由应付场面逐渐变成肃然起敬。盛昱这些话有些过誉,不过预期功名之人重要的是先在京师闯出名腕,名气越响金榜题名的可能越大,可看做盛昱的一番诚挚之心。“后年,大比之年,可要注意看皇榜哟!”
傅清伶赶紧起身躬身祝福,又把张謇细细地看了两眼,转身对盛昱说:“今天又认识一位贵客,我心情好,嗓子也痛快,伺候您哪一段?”
文廷式突然站起来说:“祭酒,我,身子有点不舒服……”他瞧着时间,翁同龢该探望完醇王回府了。想想自己正身负十万火急的危机,盛昱却是说完一番大话,又要听曲侑酒,真是又气又急。张謇也站起来,便要拱手。盛昱一把按住,道:“再坐一刻钟,你们不走,我也要撵了。”回身看着傅清伶,长长叹了口气。
“傅老板,今天听曲儿还在其次,而是有样重要的事。当着这么多朋友的面剜你伤疤,真是不应该。可是,他又要祸害另一个人,比祸害你还严重,所以不得不提。”是商量,却是不容推脱。
傅清伶一怔,修长的左手护在腮边,眼睛不停地一眨一眨。
“傅老板,请到这边说话。”盛昱起身,走向“追风亭”东南一处渔屋似的茅草房。
傅清伶的眸子突然被泪水淹没,坐姿不变,只拿一块雪青绸子手绢掩在眶下,身子不住颤抖。待到近处,张謇才发现他鼻翼佐近缀着几块淡淡的小雀斑,上唇与下颌隐着点点小黑胡茬,俏丽的眼角处,布满了细小的鱼尾纹。盛昱开门的声响惊醒了他,他强忍着痛苦予众人一揖,走了过去。文廷式与张謇互相望了一眼,又看看志锐、陈三立,默默地等待一刻钟的结束。
不一会儿,门吱呀打开,盛昱拉着傅清伶的手笑盈盈走回来。傅清伶的脸色比方才要好了许多。盛昱将手里的一封信递给文廷式,道:“你要感谢傅老板了。有了它,你就不用着急。”
文廷式接过,匆匆览了遍,向傅清伶深施一礼。傅清伶亦含笑回礼。
“不过,”志锐搭腔,“龚夫人舅舅这一关假使过了,还有个娘家叔叔呢。”
“叫龚镇湘。”盛昱道,“龚夫人出嫁的时候,他是宗人府主事。前几年,据说放了外官。”
“哼,龚夫人从小父母双亡,从小到大,这个叔叔几时问过半个字!他恐怕没资格说三道四。”
盛昱瞅瞅文廷式,对他这番话不置可否。转着手上的大斑戒想了一会儿,道:“这个人,我交过两次。不是王先谦那种能干出下作事的人。过后我向宗人府那边的朋友打听一下,知道了下落,让他去封信,把这边的情况详细说说。芸阁啊,说真的,要没有你,龚夫人可真不知要流落成什么样儿了。另外,梁鼎棻那儿,如伯愚所说,要有机会,去找找他,问问到底怎么办。”
最后一句藏着深意,文廷式这才放下心来,对盛昱不知如何感激才好。又想起翁同龢不定多么着急,想赶快去告诉他,再次提出要走。傅清伶看到盛昱朝他示意,便起身含羞带娇地望着文廷式道:“我傅清伶敬佩有情有义的汉子。今天来了,哪有不伺候大爷一段的道理。刚才虽然又提旧事,我献唱的心倒更强。文三爷,我先为你一曲,好人有大运。”文廷式没再推辞,极好的心情听罢一段,方与张謇恭辞而去。
珍嫔自宣五、永禄回来复命以后,一直心怀忐忑。下午未正二刻吃罢晚膳,又派二人前去栖凤苑。临走特意嘱咐,不可向文廷式请赏,这件事情完了她自有襄赞。又让太监捎去潞绸五尺,纱五尺给龚夫人,让她做套衣服,其他东西也不好多带,以免漏马脚。宣、王二太监素敬珍嫔待人平善,乐得效劳。按规矩先去敬事房“照门”,即开放行单,上面详细列明所带物品,请午门查验。暮气升在西天的时候,他们返回景仁宫。
“怎么样?”珍嫔急得屁股一落座就问。
“嗯,看上去文大人面有喜色,他给主子一封信。”宣五把信交给珍嫔,还有一个干净的小布包袱。“东西交给龚夫人了,她谢主子的赏。这个,是让奴才敬献主子的。”太监走后,珍嫔打开包袱,里面一条亵衣,一条裤衩。纯细的棉,柔软结实的质地,亵衣上绣着一丛百合,裤衩上一对翩跹的蝴蝶。珍嫔突然感到一股浓厚的亲情。
“哎呀,主子,谁做的呀,这么漂亮!”小巧的宫女菲儿问。
“嗯,漂亮么?你呀,就会弹筝,几时也能做出来?”
菲儿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眼睛瞄了瞄旁边那封信。然后藏到莫儿身后,指着她说:“她呀,也成天绣蝴蝶绣蜻蜓,可一件也不舍得穿。”
“为什么?”
“压箱底,有一天做嫁妆呀!”
宫中规定,宫女入宫十年后,可以出宫嫁人。侍衣宫女莫儿被揶揄,要撕菲儿的嘴。珍嫔笑道:“别闹了,你们不是还有事么?”二人走后,留下珍嫔一人,取过那两件内裤,轻轻地摩挲着。就满族来说,娘家对出阁的姑奶奶有礼数,送的东西不见得是奇珍异宝,却是外人不能送的。譬如贴肉的紧身衣服、兜肚、睡袜、逍遥履、亵衣、裤衩等。但珍嫔姐妹入宫以来,娘家人从来没送过这些东西。原因很简单,她的额娘,那个刚强有主见的女人,并不乐意二人入宫。当初临上轿时,姐妹跪别额娘,本想会听到惜别、祝福的话,没想额娘给了她们每人一个嘴巴,说:”只当没生你们!”转身进了里屋。故此,每逢佳节,每逢看见宫女收到娘家的东西,都会触发她内心的伤痛。今天收到龚夫人如此温馨的礼物,其珍贵超过了任何其他的东西。她跟龚夫人从未谋面,只是点滴耳闻,却因此对她产生了极大的好感。
她回过神来,才想起那封信。心一下子突突跳起来,不知道文廷式会告诉她什么消息。在她心中,文廷式高大魁梧的身影就是她的靠山,她希望他高中,希望他加官进爵,希望他和自己的哥哥志锐、志钧都有远大的前程。这样,她才会在冷漠、寂寞、权势交错、私欲横流的红墙之内,得到内心的安定,获得他人的礼敬。这种感觉是未经内廷倾轧的人所难以理解的。因为他们不知道宫廷里到处都是规矩,到处都是约束,任何一样差池都会栽进任人宰割的境地,——如果没有坚强的靠山。
“……幸有盛伯熙祭酒诚意相助。祭酒掌握王先谦非人秘事,可作反制,料王氏不敢以自己的名誉作赌。他果真做,则在长沙亦无立足之地矣。至于龚镇湘,有盛祭酒在宗人府的朋友去信详告我与龚夫人实情,谅无难处。然此二者一为娘娘之舅,一为亲叔,芸阁心有愧焉。与翁尚书商,尚书以为先入为强,以免王先谦之折递至军机后横生枝节。故将于明日下午起程。余不赘述。再叩谢娘娘之恩。”
珍嫔长出口气,走到窗格前远望天空,双手合十默默祝愿。
当晚,龚夫人亲置四菜一汤,遗散侍从,为文廷式侑酒。诸事已备,亦无多余的话讲。文廷式心里愉快,眼望龚夫人经过特意打扮,云鬓巍巍,笑意融融,一脸喜气,那小酒喝得真没得说。
一杯空了,龚夫人拿过瓷壶,倒满一杯,又拿过一个杯子,倒进一点。她款款坐下,举起杯子来,与文廷式“铿”地相碰,拿嘴抿了一抿。文廷式急忙把汤推过去,换过酥酱牛肉。龚夫人果然拍着胸口咳嗽起来,然而她并没有动筷子,又拿过杯子,皱了皱眉,一下子喝光了……斗转星移,月亮由窗格子这边移到那边;凉气漫进来,夏虫的叫声更加如梦如幻。文廷式突然想起明早还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只有办好了才能真正安心,便推杯罢饮。略略吃了饭,照例该各自回房休息。
龚夫人起身的时候,“哎哟”了一声,以肘撑着桌子。文廷式赶紧扶她,一股香气直扑鼻孔……温香猛炽,龚夫人已然倒进他怀里!热血瞬间灌满文廷式的大脑,他极力控制冲动,抱她坐到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