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二子乘车(1 / 1)
这个题目的出典在诗经的卫风——《二子泛舟》,故事也是根据这个典故改编的……
却说临风自从偶然窥探到了她做梦都没想到的秘密后,一连几天都处在晕乎乎的状态中。
她觉得自己和景昭拉开了距离。
景昭,她心目中的景昭,是耿直又单纯,热情又正气的,是她爱戴而崇敬的兄长!但是,这形象居然这么轻易地便被他本人摧毁,碎成一地没法收拾。
他在和父亲的庶妻私通,在和弟弟的母亲私通呢!看起来循规蹈矩,堪称世子中楷模的他,干出了如此惊世骇俗的事情!这个丑闻和鲁公沸弑兄篡位纵然性质不同,可绝对会在各国取得同等臭名……
思考完它的严重性,她真正想弄明白的是它的起源。谁主动开始的?怎么开始的?
琢磨不出答案。
只有一点非常明显,那便是景昭始终不肯公开质疑夏姞的原因:他是她的情人……
每念及此,临风都恨不得使劲昏倒几回。
可惜她尽管屡次欲达成目的,脑子倒更勤奋地转动:放任他受夏姞迷惑,接下来的事情该多么可怕!夏姞如同布置好丝网的蜘蛛,慢慢地看着景昭一步一步主动走进网的中心,成为她的猎物。最妙的是,不到死的那一刻这猎物根本不会回头!临风深谙景昭的脾性。
棘手啊!她憋闷极了,烦恼地用力捶着几案,把一旁的云泽也弄得着急:“公主,您这是何必呢?不如,请昭世子来商量商量吧!”
“说得简单,我怎么开口?”临风顶回去,“问他干嘛和、和那个人发生关系?!”
云泽埋下脸,悄悄退缩一边。
“公主。”外间的侍女传报,“公子许求见。”
“风姐姐。”公子许提了一只漆盒兴高采烈地走进来,“您在隐居吗,多天不见您了。”
临风抬头望着他,眼前立刻浮现景昭与夏姞的影子,脸色变得苍白。
公子许并未察觉,只顾将漆盒揭开:“瞧,刚刚我在母亲宫中吃到这些点心,很美味,所以我特地捎给风姐姐分享。尝一尝吗,姐姐?”
“哎?”她慌里慌张地躲避公子许的视线,“暂且搁在那儿吧。”
“一定得吃呀!”公子许央求,“我特地送来的呢!”
临风哪来胃口,撒谎道:“我才服了汤药,不能吃。”
“姐姐病啦?!”公子许诧异道,“什么病?谁给姐姐施的药?”
临风索性骗他到底:“轻微的风寒罢了,我的侍女云泽懂医药,我就没惊动宫里的医师,叫她取了些熬来喝。”
公子许生气了:“疾病怎可轻视?我唤医师们为您诊治!”
“我不需要!”临风焦躁地摆手,“我不需要诊治,我唯愿安静。……你……出去吧……”
云泽会意:“公子,请。”
公子许怔忡良久,尴尬地道:“……好……好的,风姐姐,您要静养……嗯,我明白……”
他涨红双颊,惶惑无助地四下里打量,然后几乎趔趄着离去。
这么对待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临风也觉得自己过分了,但她无法忍受他继续待在这儿,搞不好她会朝他大叫:“你知道吗?你的母亲……”
她果断地掐灭这种假设,因为连假设都令她很不舒服。一旦情绪混乱,她极容易迁怒给任何触动她纤细神经的人,而且明知此行为不恰当也会坚持下去。
“公主,要进这些点心吗?”云泽问。
“不。”她有气无力地说,“分了去给侍女和寺人们吃。”
云泽领命,却到屋外找了一条小狗,喂它点心。
临风定定地瞧着她:“你在试毒?”
云泽镇定地说:“是。必须试。”
“你担心……他会鸩杀我?”临风不免惊疑。
云泽道:“是。”
临风站起来,抱了小狗抚摸:“他若真在馆舍鸩杀我,不异于向全朝歌城宣布姞氏一系要造反,相信他们绝无那么愚蠢,选这个尚不成熟的时机和我这个不必要的谋杀对象。云泽,小狗也是生灵,别糟践了它。”
“公主,云泽不管其他,只顾您的安危。”云泽和她一样固执,认为是对的路就直往不退,“我们须时刻留神,朝歌已是险境。”
临风叹一口气:“不错,我当下正陷在了泥潭呀……”
那么,还是从最麻烦最不愿碰触的部分动手吧!
“风儿。”和临风的萎靡不振相比,景昭神采奕奕,“许告诉我,你病了?”
他依旧非常关心她。
“我没病,而是卫国病了。”临风单刀直入。
景昭一愣,打起哈哈:“妹妹,这是哪里话呢?最近是有些变化,可……”
临风胸膛内的火焰开始跳舞:“你要假装看不出异状?你准备假装到何时结束?”
“我不懂。”景昭被她的目光灼得不由自主别过脸,“妹妹,你在话里夹刺。”
“可能是我前日晚间在北廊尽头的草亭……吹凉风吹得脑子糊涂了!”临风疾言厉色,“忘记了礼数!”
景昭似严冬浇下一盆冰水,大惊失色。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你……你看到……”
“不仅看到。”临风毫不留情,“也想通了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包庇姞氏到底图的什么?原来,哈,原来是……”
景昭面颊一阵红一阵白,眉心攒紧,青筋暴突。
“妹妹……”他嗫嚅着,始终成不了句。
临风拂袖:“你很惭愧对吧?我要的并非你的歉疚,目前最重要的是,你有无计策应对看来无法避免的动乱?也许我该先问你有无决心?”
景昭望着她:“你责怪我。”
“不敢!”
“你是在责怪我!”
“那又如何?!冤枉你了?!”
“你清不清楚其中的感情?难道你从不曾爱过,从不曾重视一个人,把他当作珍宝,希望恩爱长久?”
轮到临风作不了声。
景昭徘徊数步,凄恻但真诚地注视她:“我没料到,你也会耻笑我……其实,我也笑过自己……我已经不太记得母亲的模样了,但我猜她亦一定过着夏姞那种难以忍受的寂寞生活。父亲有许多侍妾,即使她们没诞下子嗣,然而夏姞作为妻子早失去了应得的待遇……她对我很好,我视她半是母亲,半是恋人,但我保证我没玷污过父亲的宫闱。我只是偶尔安慰她,偷偷见上一见,也就满足了。”
“住口……”临风捂严实他的嘴,忍不住落泪,“兄长,你可是背负上了一辈子洗不去的恶名啊……”
景昭将她的手握在温暖的掌心,摇摇头:“我永远不后悔。”
“如果,夏姞她……是故意引诱你,欲取你的世子位呢?”临风啜泣道。
景昭垂首:“宽限几天,多宽限几天。让我,让姞氏,都有个机会……”
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
下一刻是吉是凶,临风的感觉越来越麻木。
是与非,恩与怨,亲与仇,爱与恨……像一道道怪圈,缠着她,套着她,束缚着她……能不能摆脱这一切?真的想逃开……
“今秋,我便来迎娶你。”昏乱之际,总是这句话及时地挽救她。
漆黑的夜,重重的乌云,终究遮挡不了皎洁的月。他深沉的凝望和温和的嗓音,稍稍念及就教她心颤不已。
好吧,既然为了爱情,既然是以爱情的名义,就祈祷景昭所选择的等待会有个好结局……
勉强定了这个主意,她又慢慢想到受她冷落的公子许,那驯顺而敏感的少年。
仿佛有所感应,上次一别就销声匿迹的公子许再度来访。
不长的日子,他竟瘦得脱了形。
“许。”临风端详着他,“你……身体不适?”
公子许缓缓地靠柱坐下,一言不发。
临风向来疼惜他,加之惭于因景昭的缘故向无辜的他撒气,此刻加倍补偿:“许,我们微服去市集逛逛怎样?”
他抬起眼,眸子里充盈着绝望与痛苦:“风姐姐,你陪我说说话。”
“嗯。”临风坐到他对面。
寒暄了会儿,她发现他的神思全不在谈话的内容上。他要不直直瞪着地板,要不死咬唇角,举止异常,魂不守舍。
“许!”临风终止聊天,“老实讲,你究竟怎么啦?”
“风姐姐,人死了会去哪里?”他冷不丁一句。
临风猝不及防:“……为何提起它?这是宫中的忌讳。”
公子许捡起瓣落英,轻轻地说:“因为,我要好的一个小侍从昨夜死了,他得了急病。我……害怕……”
临风释然,又替他难过,劝道:“不要太悲痛。”她考虑了会儿,“传闻,死去的人会因悼念者的哀思升入天空中一处十分美丽的地方。那儿有阳光,有很多花,还有很多小鸟唱歌,就如同……朝歌城外的春天。”
“果真十分美丽。”公子许微微笑了,“要是我死了,风姐姐会否让我因您悼念的哀思升入那仙境?”
临风心头一沉:“别胡说。”
公子许纵声大笑:“我逗姐姐玩哪!多谢姐姐赶走我的恐惧。对了,明天兄长游猎淇水,想必风姐姐是会参加的啦?”
“当然。”临风许诺,“记得,忘掉烦恼,我们明天要畅快地玩!”
“是。”公子许立在和缓的南风中,衣裾飘举,恍若欲飞的蝶……
淇水。
这条古老的河流安详地躺在煦日下,波光潋滟。卫世子游猎的队伍沿岸迤俪而行。
“走了这么远了。”景昭命令停车,同时往后看去,“许的车好慢啊,我们还得过一座峡谷才到目的地。”
临风回头,见公子许座车的轮子好象出了问题,一群仆从满头大汗地抬的抬,撬的撬,推的推,忙得不可开交。
景昭走去征询原由,一名御人奏道:“公子说轮子下老有东西硌着,我们检查几遍了,没察觉不妥。”
“总之,我不走。”公子许耍小孩子脾性,“我说有就有的!”
景昭好笑:“行了,给公子换辆车。”
公子许委屈万分:“唉,还是兄长的车最好,又大又漂亮,我尤其喜欢车顶的白旄,庄严醒目,显得整个车子更威风,不愧是世子车驾的标志呀!”
他啧啧着,赞不绝口。
“你从来不任性的,今天我便成全你。”景昭大度地应允。
公子许兴奋道:“真的?!那我得披上兄长的外袍,好好扮演一回兄长!”
景昭干脆地把素色外袍脱下:“可以,可以。”
公子许换衣完毕,乐滋滋地登上景昭的白旄大车,倒教景昭乘他的小车前面引导。
刚驶到峡谷,一团烟尘从朝歌方向袭近!
这像是个信号,峡谷内四野响起呐喊:“杀白旄车的那个!”“见白旄者杀!”
与此同时,大大小小的石头从悬崖上滚下来。其中一块不偏不倚地砸中了临风的车子,赖云泽保护,临风车毁人安。
公子许猛地抢过大车御人的缰绳勒住,向前吼道:“还不快走?!”
一听他喊,景昭那小车的御人发了疯似地放马狂奔。
“吕侯公主!带上吕侯公主!”公子许看到临风主仆,补充命令。
另一乘轻车立即赶到,拖上临风主仆去追景昭。
临风呼唤:“许!许!”
公子许在大车上挥手:“姐姐,我能做的,只有这些。……别了……”
话音未落,一支箭倏然扎进他心口,接着又一支!他的表情僵住。
第三支、第四支……转瞬之间,他成了活靶子,浑身上下,体无完肤……
“许————!”临风眼睁睁看他借穿的素色外袍被他的血染成鲜红。
终于,他晃了晃,倒在车下,倒在兵刃的寒光中。
临风忍无可忍,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盲目进攻白旄大车的贼人很快认识到错误,加鞭逐奔景昭的小车。
景昭的小车只是普通的座车,哪比得过贼人的精良战车,距离一点点地缩短。
略慢他一点的临风的小车情况更不容乐观。
“公主!”云泽一面催促御人,一面拉临风躲避流矢,“这样不行!”
临风急中生智,心一横牙一咬:“云泽!有胆子和我去死吗?!”
“是!”云泽毫不犹豫。
“好!把御人丢下去!你跟我……”临风清晰地道,“回车反击!”
云泽抓起御人使劲扔在地上,好教他逃命,再拽了缰绳,掉过头直冲贼人的追兵!
峡谷路窄,她俩的这个举动不但堵塞了追兵的去路,更给了他们措手不及的重创:她们将为首的车子撞翻,连带后面的车子倒了一大串……云泽一沾地,立刻劈面夺过对方贼人之一所持的长矛,横扫竖戮,一时无敌。无奈,贼人数众,最终,她和临风皆遭俘虏。
“砰!”不知谁狠劲在临风后脖颈一击,她双眼一黑,没了意识。
在已经很远的地方,景昭仍高喊着临风的名字……
“死了,到哪里去?”苍白的许。
“我不是小孩子!”倔强的许。
“因你悼念的哀思升入天空吗……”忧郁的许。
模模糊糊的,许的各种姿态交替出现,临风伸出手,想拉住他,结果是同想拉住烟雾一样徒劳。
在她放弃的时候,他却又主动到她面前,郑重地说:“姐姐,别了……”
她打个激灵,睁开眼睛。
“许!”她嚷着。
“许?”一张扭曲的脸凑近她,“你在叫我儿子许?”
那是夏姞。
夏姞绕着她走了一圈:“许这个孩子,我生他时险些没命;生下他后他又不大爱吃奶,又老是生病,费了千辛万苦才养他到十六岁……原本该你去死!”
“你绑我?”临风挣了挣捆住她四肢的绳子,“……是你派的贼人?!是你!!我了解了,我都了解了……许他得知你刺杀世子的阴谋,才与世子换车换衣,代世子赴死!”
“闭嘴!”夏姞狂暴地用鞭子抽打她,野兽般地号哭,“你这恶魔!景昭没有母亲,他的位置早该让给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是那么优秀,凭什么要被庶出的身份重压,注定一生要仰人鼻息?!你帮助景昭,排挤我的儿子,扼杀我的儿子,现在取走了他的命!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临风痛苦地呼吸着:“……是你的毒计害死了许!”
夏姞遭到火烫似的甩了鞭子:“不可能!我花了整整十年在等待机会,花了一年布置陷阱……我怎么会害到我的儿子?!我……我……”
临风气如游丝:“你根本不明白你的儿子许。他要的不是储君之位》”
夏姞休止泪水,歪着脑袋盯着她,半晌,阴恻恻地道:“等着,你在我的樊笼中了,我会帮你成为真正的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