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往事难忘(下)(1 / 1)
秦皇扫六合,虎视何雄哉。
宇文仅不知道凡间的历史,但却熟悉人间的诗。他记得没错,这位秦王一定会一统天下。秦王受后人敬仰,而他为千古一帝建造皇陵,自然是功德不可限量。
他遣散了乡间的仆从,带着晚晴搬到咸阳。秦王下旨赏赐了宅邸给他。他平时不用上朝,举国其他的修建工程都不劳他操心。而秦国所有的工匠全都听他调遣,他唯一要做的是建造秦王陵寝。浩大的工程,他分段绘图。所有个工匠被分成几组,分管不同的工程。他每月去一回骊山,视察进度。他的聪明才智得以发挥,渐渐的陵寝有了雏形。
晚晴的法术越学越多,如今他来往咸阳和骊山一日即可,全靠她的瞬步术。她又能够使火令术,取火极为方便。外人面前,晚晴是一贯的温文尔雅,宇文仅想,除了她特别爱吃鸡,她与一般小童并无不同。
她平日里除了读书、习法,就是最爱在街上看人嫁娶。总是留神新娘的举止,从迎亲到拜堂,她将整个过程牢牢记住。
宇文仅揶揄她说:“那么爱看,别急,过几年我就把嫁出去。”
“才不呢。晚晴不离开师父。”晚晴的表情认真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而宇文仅听了,却是止不住大笑。其实,他只是玩笑,妖和人如何结合?毕竟,妖怪和凡人是殊途又不能同归。
一年多来,晚晴又习得隐身术。于是,每月宇文仅进宫向秦王述职,又都带上了晚晴。晚晴总是很乖,跟在身后隐身不发一言。他也就乐得带着她到处见识。
秦王实在是很忙碌,灭了韩国之后,他即着手与赵国争霸。但这每月一次,听取陵寝建造进度的事,秦王总能挤出时间。
宇文仅在殿外恭候,就听得秦王不满的声音。
“她又病了?寡人让她今晚过来,她怎么偏又病了!随她去吧!”
宫里的人都知道,这个她就是秦王的正妻,唯一和秦王拜过堂的的女子,秦王长子扶苏的母亲。听说她是秦王的祖母华阳夫人选来的楚国公主。
秦王的妃子不少,却是雨露均占,没有宠极一时的哪一位。宫里敢对秦王说不的,也只有这位楚国公主。而秦王攻打楚国的计划正在紧锣密鼓,这位楚国公主怎能与秦王琴瑟和谐。
宇文仅被宣进了正殿,见到气宇轩昂的大王。正待开口,大王却让他稍等片刻。
只见他从身旁找出一瓶物事,对着随侍说:“去,把药丸给娘娘送去。上回寡人用了,药到病除。”
大概,秦王对楚国公主也是有情。然而,权力无上的秦王犹有无奈。
人世间似有一股奇特的平衡,荣华富贵并不是一切幸福的起源,无上的权力仍然有艰涩的无奈。
巡视,上报,建陵……宇文仅投入八年的时光。而晚晴的外貌大约长成十四岁的模样。本来,宇文仅也并不担心,但是晚晴已经两年多没再长大。他立即遣散了一众仆人,怕有人见了晚晴有诸多猜测。而晚晴已经很能干,能够用法术洗衣做饭。他们日常起居并无问题。算起来,
秦王也是在这段时间灭了六国,完成一统。如今他为自己专设了称号,始皇帝。他却没有封一位皇后。那个楚国公主在年前去世,而她的爱子扶苏被始皇派往北方从军。皇帝似乎有苍然的寂寞,他将原来六国的后宫女子全部搜罗到咸阳宫殿。为了他巨大的陵寝,他马不停蹄从各处搜罗工匠、劳力,连续征召了十万多人。
宇文仅身上的意气奋发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却是眼底难以磨灭的忧郁。
“师父,为何你愁眉不展呢?”晚晴愈发地细心体贴。虽然府邸里只有她和师父二人,可在咸阳的府邸比起乡间的老宅,不知大了多少倍。宇文大宅独霸咸阳城一角,周围再无人家,独享一片宁静。晚晴站在屋顶,俯瞰这奢华宅院,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是让人喜不自胜的景色。而那一大片花园里,有一年四季开不败的娇艳花朵。吃穿用度和皇宫里是一样的规格,几乎是在人境,享受着仙人的生活。
“没有什么,唉,没什么。”
“没什么还叹气?”
以前遇到这样的追问,宇文仅会说晚晴仍然是个小孩子,而不予理会。如今,她虽然仍是女扮男装穿着书僮衣衫,但她的亭亭玉立、貌美如花,哪里就能让人轻易忽视。
他只得搜肠刮肚,想理由来搪塞,却发现撒谎,还不如说实话:“前些日子,发现来陵寝干活的普通老百姓越来越多。按我当初的设想,慢工细货,这样浩大的工程,大约五十年即可完工。而陛下自完成一统,便越来越心急。征调这么多的民众,何尝不是劳民伤财!”
“八年前,陛下好像是而立之年,再过五十年,人的寿命可有那么长?”
他一愣,晚晴是一语中的,他摇摇头说:“也许我一切算错。”
在他的设想里,他既要建了功德,又不能扰乱人间该有的历史。他选择为始皇帝建造陵寝,以为是两全之策。可是渐渐看到,那些在陵寝每日辛勤劳作的无辜人,越来越加剧的重活,他都倍感心焦。他的这件功德,到底有可还是功德一件?
“唉,我何苦闯入这人世?何苦结交帝王将相?”
“那你劝劝陛下?”
“他已是千古一帝,还有谁能劝得了他?他心意一决,再无婉转。而他坚定的决心,原是他能成大业的根本。”
晚晴看着他的懊恼,心里渐渐有了主意。
不管以前身处天庭,还是如今置身在凡间做人,宇文仅始终如一的淡定。而这段日子,眼见陵寝里的苍生疾苦,他有时难免心浮气躁。为了排遣他心中的郁闷,他爱花更甚。这一日,他也是将工程修改图扔在一边,跑到花园里捉虫除草。
正忙得满头大汗,忽然草丛间伸出一只白皙的小手。
“给,师父擦擦汗。”晚晴一样蹲在草丛里,给他递上一块汗巾。
“哎,我手上脏,不用了。”
“那我帮师父擦汗。”
晚晴这样乖巧,倒叫他有几分不好意思,他说:“不用管我了,你去玩吧。”
“师父,晚晴一直在想一件事。”
他停下手中的话,说:“是什么?你说吧。”
“是这样的,师父可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见宇文仅一脸茫然,晚晴接着说道:“十年前,就在这天,我与师父相遇。”
他略微惊诧,十年竟然真是弹指一挥间。
“在乡间的时候,我就听人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辰,每年都可以在这一天庆生。晚晴不记得自己是何时出生的,但是自从遇到师父,从此过上不一样的生活。晚晴一直把这一日当作晚晴自己的生辰。”
宇文仅停下了手中的活,端详着眼前的可人儿,阳光底下粉雕玉啄的晚晴,和他在天庭见过的仙女一般无二。她不再只是他身边尾随的小书僮,大约十四岁的年纪,在凡间这般大的女孩子可能已经出嫁。人间十年,只是天上十日。而岁月变得悠长,他所思所感几乎纤细如尘。相处的十年里,所有细微末节都叫他记得分明。
“师父粗心了,怎么连你的生辰都不曾过问呢。”
“可是晚晴也不知道师父的生辰。”
宇文仅从没想过。他到人世来,只为完成三世功德的任务,所有的人情世故,他并不在意。被晚晴这么一说,他努力回想,可惜出生时候只是一瞬。孟婆给他指路,他一路走过奈何桥,不及思量,已经在世为人。出生之后,每日昏昏欲睡,怎么可能记得自己的所谓生辰。
“师父忘了。”他难得羞涩而笑。
晚晴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旋即又笑颜如花,喜滋滋说:“这也不要紧,就当为晚晴庆生,师父,我有东西要送你。”
“为你庆生,怎么是你送我礼物?”
“这又有何关系,师父,你忙完了没有?跟晚晴去看看嘛。”
宇文仅站起来身来,拍去手上的土,说:“好,就依你。”
一句话没说完,他只觉一阵头晕眼花。再睁眼,哪里还是他府里的后花园。晚晴的道行实在匪夷所思,没想到她的瞬步术已经超凡。
“这里是?”
“我的老家终南山,”晚晴走在前,兴冲冲为他带路,“师父,快随我来!”
晚晴带着她绕了几个弯,本来是树丛郁郁葱葱,忽然眼前就出现一条曲径小路。小路尽头,有一条蜿蜒小溪,而溪边是一大片绿草地,草地上赫然有座小木屋。
“师父,这是我建的房子。”
一贯淡定的宇文仅此刻也不由睁大双眼。没想到他的小狐狸徒弟,居然有样学样,他在骊山建皇陵,而她也能结庐在南山。
“师父,我猜,你不大愿意建皇陵呢?我们不如就住在山间吧。你看那一大片空地,我已经除了草、捉了虫,我们以后可以种上很多花。至于食物,不管是米粮蔬菜还是山间野味,都难不倒晚晴。从此,师父能过得自由自在,不再有人打扰,不再有人让师父为难。”
他来人间之前,暗自打算,他只要完成三世的功德,绝不与人有任何瓜葛。而真到了人间,他却渴望交友。陪伴他三年的书僮李舒,从了军就再也没有音讯,近日才听说他早已在南方的城镇里成家立业。而他的数位好友,进了咸阳城,就把他置于脑后。当年,成儒要不是有事相求,也不会回来找他。始终陪伴着他的,只有晚晴,而唯一懂他心中所想的,也只有她。十年寒暑的相处,有她陪伴,他从少年长成青年,却很少想到她原是个狐妖。她不过是特别聪明伶俐罢了。春日里,他们一同在花园播种;盛夏时节,荷花池畔,他抚琴,她吹笛;秋日赏菊冬日观雪。一年四季都有她,从未想过,如果有一日生命里不再有她,他何止是寂寥。原来这几个月里,她在夜间常常不知所踪,全为他能一展惆怅
见他不发一言,晚晴不安起来:“师父,可是觉得不好?晚晴是否做错?不然,我们还是回去吧。”
他了然的笑,眉宇舒展,心中的不悦和忧郁,似乎都被南山上惬意的风吹走,他娓娓说道:“晚晴,你之前问我,我的生辰到底是何时。我突然想起,原来就是今日。以后每年,我们都一同庆生可好?”
晚晴欢欢喜喜的点头。
他们就真的住下了,每日的清粥小菜,却是悠然自得。住了月余,宇文仅既不读书,也不绘图,只是每日与晚晴研究如何在山间种花。
山里的明净,让人觉得与天更近。他恢复布衣,笑容也恢复。
“师父,师父!”晚晴去了一趟咸阳城,回一次府邸,取来当季的花种。
“拿回来了?辛苦你。”
“师父,不知为何,我们府外有官兵把守。”
自然是陛下不肯放过他,不过有何关系,他府里并没有什么人留下。
“我见到成儒先生在我们府里。”
“他为何会在?”
“官兵押着他在每间屋里查找,他口中呼唤师父的名讳。”
难道他们竟是要以他来做要挟?他问:“那最后,可是放了他?”
“没有,听官兵说,要把他押回天牢去,再给她吃些皮肉之苦。”
“什么!”
他手里的花种撒了一地,没想到他在这世上并不是毫无羁绊。
宇文仅还是回到了府邸,很快,他被带到始皇帝面前。
“爱卿,去何处逍遥了啊?”陛下的声音里余怒未消。
他跪在地上,并不抬头,说:“恳请陛下放了成儒先生。”
“好,为何不呢?只要爱卿记得,朕的陵寝还要仰仗爱卿呢。”他一直喜欢这个年轻人,不言不语,埋头苦干。
“臣惶恐。”他抬头,正对陛下一双鹰目。这些年,陛下身上有颇多沉淀,他的目光愈发的深沉,几乎让人不寒而栗。他身后是一大摞一大摞的奏章。那沉重的竹简,不知要用多大的衡来称重。他事事亲历亲为,鬓角已经白发丛生。
“爱卿不会再无故失踪了吧?下不为例,朕可不想有一日真得为难爱卿。”
“臣知错。可是,臣尚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
“原先建陵的工匠,每十日可得一日休息。可这几年,所有能工巧匠终年不能返家。如此……”
“爱卿!”宇文仅的话被陛下朗声打断,“爱卿可是觉得,朕有用之不尽的时光?”
“陛下自然千秋万岁。臣听说已经有方士带着童男童女,远赴东海求仙药。”
“呵呵。你说得不错。求仙是要听凭天意的,朕的手伸不了那么远。而已握在手中的,朕当然要握得更紧。爱卿,一万金币的赏赐此刻已到了你的府邸。你明日就去骊山吧,莫要耽误行程。”
宇文仅已经无话可说,俯身拜了一拜,预备离开宫殿。
“爱卿,”可陛下又叫住了他,“你回去记得改一改,朕的陵寝里用不着皇后墓室了。”
“可是……”
“她在朕的中宫里,住了二十多年。如今,朕把她安葬在那里不好吗?她生前就不愿意与朕一处,死后何必再要她追随。朕以后也不会立什么皇后。”他的声音里只有平静的波纹,到底是怒意,还是无奈,或者只是深深寂寥。
自秦灭了楚,那个楚国来的公主就请旨搬出中宫,搬到皇宫里最偏远的一处,俨然是他的下堂妻。
“臣遵旨。”他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陛下的宫殿扩了又扩,臣子们只能步行穿行其间。就算只是从前殿走到宫门,也是长路漫漫。宇文仅边走边想,待会儿去拜会成儒兄,这次恐怕是连累他受了皮肉苦。
“丞相大人!”
“成儒,干得好!”
他忽然听到有人在树丛后说话,他赶紧闪到一边。
“谢丞相夸赞!”
“你这个朋友奇怪的很,竟然能凭空消失一般。幸亏你想出妙计,在城中到处散播消息,说自己因他被打入天牢,这才引他回来。不然,等陛下怪罪下来,恐怕连老夫都要遭殃。你在天牢里可是受苦了?”
“哪里,丞相一早关照过,成儒其实丝毫不损。”
听到这里,他胸中似被钝物击中。他低下头,快步地离开。
是夜,晚晴忿忿不平。
“那个成儒是坏人!也怪晚晴没有看清真伪。”说完,晚晴反身要出门。
“你做什么?命中注定,无用计较。”
“可是我心里不悦,我要去教训他。烧了他的房子,或者……”
“晚晴!可记得我的话,如果要学做人,永远不得伤人。才过去十年,你就忘了?”
“我不敢。我都听你的。”
接下来的岁月,宇文仅清楚明白,自己只是个无名小卒。那些干涉不了的事,他不再耿耿于怀。他暗中将所得的全部赏赐,当作抚恤发给那些工匠的家人。
就算他心里有多么不平和煎熬,晚晴在他身边,总能叫他忘却一切烦恼。一晃眼,他早已过了而立之年。他正在渐渐老去,而晚晴始终十四岁。其实,如他这般,既不娶妻,也无家人,旁人看了觉得奇怪,倒让陛下放心。只是他自己,看着娇俏明艳的晚晴,不由在心底感叹,他几乎能做她的父亲了。
在他三十五岁的这一年,皇陵主体基本竣工。而陛下出去巡游,他得以躲懒在家。可到了盛夏,却是平地一声雷。秦始皇过世了。
他认识了十九年的人过世,他却并不悲伤,只是想到,修造了三十多年的皇陵终于可以封上。而他从此可以解脱。
经过新皇即位,和皇陵墓室最后的修缮,一直忙碌到秋天,才确定安葬始皇的日期。
他乖乖到宫里。进行最后的述职。与他见面的有新皇和老丞相李斯。
“有劳少府。”说话的是秦二世。
他没有想到,最后会是公子胡亥,成为千古一帝的继承人。记忆里,始皇确实宠爱幼子,可他从来不是感情用事的人。对于长子扶苏,他要求甚严,逐他去军中戍边,宇文仅以为是明贬暗褒,正是始皇对扶苏期望的体现。却原来,还是他会错意。
“少府大人,先皇对你不薄,”说话的是老丞相李斯,“这儿有一份遗书,先皇特意提到了你。老臣也不宣读了,您自己看吧。”
宇文仅接过那份竹简,打开看了。上面清楚明白地写着:朕的皇陵,亏得少府宇文仅。若朕有日归西,着令宇文仅殉葬。由他做朕随侍,朕姑且安心。他去到天涯海角,亦要将他追回。
我本不属于这人道轮回之中,他还怕我将他的秘密公布于众,宇文仅心中悲愤难平。余下的话,宇文仅没有多看,他努力控制颤抖的手,将竹简交还丞相。
他们其实都有恃无恐,这才将实情告诉他。
“少府家乡紧挨着咸阳呢,定是一处好地方,陛下正想着哪天去巡游一番。”丞相说话仍然温文尔雅。但其中的寒意,宇文仅怎么会听不到?
果然,果然,如果始皇安葬之日,他不出现在皇陵、不肯殉葬,是要他的父老乡亲替他赴死吗?
等他回到府邸,晚晴在身后追问:“到底写什么呢?”
“表彰我的功绩而已。”他心里正在反复思索,如何瞒得了晚晴。
“晚晴,你回终南山去可好?”
“好啊,我们一起走。等你从皇陵回来吗?”
“你知道,始皇安葬是何等大事。我想,那天定会有厉害的方士奇人在旁祈福,若是发现了你,定然会将你收走的。”
晚晴知道师父所言极是,她一直大隐隐于市,却从来不敢大意。想想也对,平日里小心,就不会遇到,但是始皇帝的祭天、祈福,她是从来不敢去看的。
“那好,我可以先回终南山去。但是你可记得上山的路?”
“到终南山下,你带着我步行上山走了不下十次。你师父可有这般愚笨?”
“呵呵,”晚晴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说定了,到时你回来找我。”
第二天晚上,官兵就来了,押着他走出府邸,一把火烧了所有。
他望着火势怔怔出神,他和晚晴的心血,那一片花园即将不复存在。
“你骗我!你为何要跟他们走?”
一个少女奔出来,扑向他怀里。
“晚晴!”他忍不住将她环抱。她身轻如燕,抱在怀里是柔若无骨。这一刻,他才觉察自己的不舍,原来他是贪生怕死的。他贪恋与她共渡的时光,曾经想过,即使到他白发苍苍的老年,而她仍是娇艳的少女,只要她愿意,他绝不会在意。她盼望做新娘的心,和看向他的眸,他何尝不明白她的心意。她是误闯人间的妖,他是只有三世轮回的人。
她抬起头来说:“你不要跟他们走。你怎么能骗我?”
“你是什么人!还不快退下!”旁边的官兵喝斥到,见晚晴毫不惧怕,立即举起了剑。
一剑砍在她的右肩,她不躲不闪,只是定定看他,一时血如泉涌。
他将她护在身后,大声说:“这是我家人,特地来与我告别。容我再与她说上几句!”
他从来温文,忽然怒斥,一时镇住那些官兵。可他们还是不肯退开,他又说:“她受了这样重的伤,难道还担心我逃跑!”
他扶着晚晴,在一旁坐下,赶紧撕下布袍欲为她包扎。
“你不要管我了!”晚晴一把推开他的手,“到底为何,你要对我撒谎!”
“晚晴,你信我,我不得不去,做人其实不能随心所欲。”
“你这一去,还能回来吗?你说,你是不是去送死!”
那个从来称呼他师父,脸上有着甜甜笑容的晚晴,头一次大发脾气。她一双大眼饱含着焦急悲伤的泪水。
“晚晴,我怕你伤心,不让你跟来。是我为陛下设计皇陵,陛下不能让我透露他的秘密。”
“那我们发誓,从此不再说话!”
“晚晴,不是这样,他要将我活埋,殉葬在他的陵寝。”
“不行!”
“晚晴,你小声一点,不要让他们听见!”
“我陪你一起去,我有法术到时可以救你出去。”晚晴牢牢抓住他的手。
“地下墓室里不仅有重重机关,一旦关闭墓穴的大门,空气里就含有剧毒。就算是你,也逃不出生天。”
“那……我求你让我去,我不怕死。”
“晚晴,不是这样。你至少有三千年的寿命,我怎么能让你枉死?你听我说,我并不是真的死去,到时候我就能转世。”
“到时喝了孟婆汤,你还能记得我?”
“记得,记得!你信我,我不喝孟婆汤!下辈子,我一定记得到终南山找你。”
“你胡说!你如何能不喝孟婆汤!”
“晚晴,到时我一定有办法。我本来不是凡人,我是被贬下界的。你还记得那些金色雨滴?其实是我在天庭的花园里灌溉花朵,那些仙玉浆从云间的狭缝里滴落。你想想,我如果是普通人,怎么能教你修炼法术呢?”
“这……我还是不信,你就让我去吧。”
“晚晴,你还没有修炼成人,就算是死,你如何跟我到地府?”
晚晴听到这句,终于忍不住放声哭泣起来。
他们在一起十九年,他从没有让她这么伤心,他不禁红了眼眶,说道:“晚晴,我完不成功德,只能继续在人世轮回,我也不喝孟婆汤,我一定回来找你。你信我这一次!”
他终于被押走了,留她孤独地坐在原地。她任泪水如断线珍珠,却不敢眨眼,凝望他走,怕错过看他的最后一眼。而他不住回首,却终于不能再望见她。
始皇下葬的这一日,山间秋高气爽,风和日丽。所有的工匠一个不差,二世和诸臣都列席,身后还有一支庞大的秦军。宇文仅站在一旁,神色淡定如常。
祭天,祈福。一切的祝祷结束,始皇的巨大灵柩慢慢被放入陵墓。地宫庞大,等那一众安葬的队伍走出来,至少过去了两个时辰。
“让工匠们进去吧!”丞相发话。
十几万的工匠被勒令进入墓穴,工匠们懵懵懂懂,以为是要再些修缮。
忽然有人醒悟过来,大喊了一句:“他们可是要活埋我们!”人群开始骚动,不肯再向前。
“不愿意进去,就放箭射死他们!”二世怒不可遏地说道。
箭雨磅礴落下,送葬变成屠杀。宇文仅闭起了双眼,如果可以,他愿意再捂住耳朵。
工匠死伤无数,其余为了躲避箭雨,奔进了墓穴。刚才的安葬队伍又被赶回陵寝。
最后一个进去的,就是他自己。宇文仅不发一言,步子也不紧不慢。地下宫殿的门他设计了两道,一道门自外关闭,而另一道门的机关在墓内。他走进去,找到那机关。回身望了望蔚蓝天空。他知道晚晴一定就在附近。她会等,而他一定会回来。
沉重的石门徐徐落下,即将隔开生与死,隔开他与她。
四周暗了下去,不再有光透进来。最后一刻,是不可抑制的思念将他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