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辨识(1 / 1)
"福晋." 一出了白云观的大门, 汐儿就凑上前来, 笑眯眯道:"刚才您求得签文到底写的是什么啊? 给汐儿瞧瞧."
我一笑, 笑道:"这签文写的含含糊糊, 谁知道写些什么意思." 说着就将一卷粉红色写着签文的纸卷递给汐儿. 汐儿接过来, 念出声来:
"凌寒早放, 映雪独开吐芬芳, 落梅化泥苦留香. 天意难测, 人生有缘当惜缘, 纵使无缘应随缘." 汐儿念完, 问道:"福晋, 这是不是说您应该珍惜和咱爷的缘分呢?"
我嘴角微扬, 点头, "大概是吧." 将纸卷卷好放回香囊里, 心里想着, 天意难测, 人生有缘当惜缘, 纵使无缘应随缘. 这句话的意思, 是让我惜缘? 还是认命?
寒风凛冽, 呼啸若潮.
尽管身着厚裘, 回到府中的时候, 手却还是冻得凉白, 府内有银丝炭的微熏味道, 早已有丫鬟将屋内烘得和暖, 然而仍然有风从外面钻进来. 我将身上的雪色狐裘解开, 轻轻呵一口气, 眼前便腾起了一片雾. 丫鬟香穗帮我脱下大裘, 我深深吸一口气, 随意道:"今天午膳吃什么? 拿到屋里吃吧, 我懒得走去花厅了, 好冷." 香穗答道:"福晋, 咱们爷和九爷十爷十四爷他们在书房议事呢, 您要不要和他们一起用膳?"
"啊? 他们都来了, 这才午膳时分, 怎么就回来了." 我念叨着, 复又将大裘披上, "我去瞧瞧, 你去多准备两个菜, 弄个十阿哥喜欢吃的鹿羧水鸭, 还有小十四喜欢的蟹黄鲜菇, 甜点就九阿哥喜欢的得汁鸳鸯筒、芝麻凤凰卷, 没有就快出去买." 香穗一一记下来, 匆匆小跑去厨房了.
我将白狐大裘裹的紧些, 往书房走去, 刚想推门, 却听见十四颇为怒气的声音, "八哥, 难道你就任由着那年羹尧跟了老四不成?!" 胤禩的声音依旧是温和平静, "十四弟看不出么, 皇阿玛这是在平衡皇子之间的势力, 咱们哪一方做的大了, 影响到了太子的权势, 皇阿玛都是不会允许的."
我一阵心惊, 推门的手也僵在了半空. 什么时候? 皇子之间的势力拉锯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为什么我心心念念想要阻止的东西, 早已经发生了却只剩我不知道. 心里漾起丝丝苦涩, 我靠在窗边, 透过窗缝, 看九阿哥胤禟凤目含威, 手掌拍在膝盖上, 正色道:"东晋权候桓温有言: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 亦应骂名千载, 八哥, 我们以你马首是瞻, 我们只要你君临天下, 创造一代盛世. 太子是个什么东西咱们心里都清楚的很, 皇阿玛那样精明, 我不信他会将大好河山交给那个终日沉迷酒色的太子. 咱哥几个都是支持你的, 你也不要再犹豫了, 老四那边也开始动手了, 他和十三千方百计抢了原本跟着你的年羹尧, 就是最好的例证!"胤禟说得气急, 甩袖站起.
"是啊." 老十也开了口, "曹操说的好, 宁可我负天下人, 莫教天下人负我, 老四已经动了手, 咱们难道由着他们一次两次踩到头上么, 再说了, 老九可是为了八哥你, 潜心做了两年多的生意, 这京城大大小小, 各行各业的生意都有老九一份, 就连咱吃过饭的天仙居, 买过酒的揽星楼, 也都盘了下来, 老九攒这么多银子, 不就是为了咱能有钱疏通, 助八哥成就大业么."
胤禩怡然含笑, 一见之下虽有如沐春风之感, 但这笑中却残留着冬的寒冷, 温和中夹着森冷, 淡然中藏着狠厉, "各位说的, 我当然知道, 既然皇阿玛有心平衡, 我们就更要收敛些, 太子被废, 想来...也是迟早的事情了." 他坐直了身子, 一张俊雅的脸坦然与日光之下, 双眸灿然. 我的手不自觉的抓紧了袍子, 那双原本温和淳善的眸子, 竟然是染了权力杀意, 才变得如此璀璨...
我定着, 只觉得身子都是僵的, 原来该想办法阻止的吧, 可是真看到这个时刻, 听到这些话, 才发现自己都不知道该劝说些什么. 跌跌撞撞的急步小跑离开书房所在的中院, "福晋, 福晋, 午膳准备的差不多了, 要现在上菜么?" 香穗追过来问, 我止住脚步, 含糊道:"恩, 你们去书房敲门上菜吧, 我...我想起来还有些东西没有买, 先出去一趟, 就不一起用膳了." 香穗有些疑惑的看着我, "噢"了一声就回厨房去了.
也懒得回屋叫上汐儿, 就独自遛达出了府门, 钻进车里, 向车夫道:"走, 去琉璃厂." 车夫答应一声, 车厢这小小的空间移动了起来, 寒风袭来, 帘子被一下子吹开, 车厢中的暖意赫然被这呼啸而入的冷风驱散了. 帘子无力的垂下, 安静地, 只听得到帐外呼啸而过的风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 到了琉璃厂, 我下了车, 漫无目的的往里走, 满脑子都是胤禩他们刚才的对话, 他们是在对年羹尧跟着胤禛而忿忿么? 街上的雪已经扫净, 却似乎薄薄的结了一层冰, 我穿着平底的羊皮靴子, 三步一打滑, 缓缓的往前蹭, "八福晋?!"一个声音在而后传来, 我受惊, 脚底一下子滑了出去, 险些坐在地上, 却被一只手臂稳稳接住, 对上一张有些熟悉的脸, 剑眉秀目, 风仪清静, 俊美的不似凡俗, 真是白天不能说人, 眼前人正是年羹尧. 我没好气的开口:"谢谢, 你可以放开我了."
年羹尧微微一怔, 突然, 他大笑起来, 面带着欣喜, 放开了我. "八福晋, 你还记得我么? 你是来买东西?" 他一脸温暖和煦的笑, 像是忘了自己是在和政敌的福晋说话, 只是轻声询问, 竟然还隐隐带了几分羞涩与不安. 仿佛只是在踏春之时, 与心仪的女子拈花微笑, 共赏繁华. 我轻轻"嗯"了一声, 自顾自往前走, "我确实是来买东西的, 就不劳年大人相送了, 年大人不妨早些回去看看四贝勒有什么吩咐." 我一番话出口, 才惊觉自己语气的凉薄敌意, 呵呵, 果然是八爷党的人呵.
年羹尧却不离开, 追上我身边, 挑眉笑道:"我可以叫你月璃么? 为什么你对我有敌意?" 明知故问, 我瞪他一眼, 却不回答, 钻进街边的布庄, 随意挑选着布料, 接着去首饰店, 选一只老坑玻璃种的翡翠观音像, 装进盒子, 捧着出了店门. 年羹尧也不吭声, 不论我走到哪里, 选了什么, 他就抢先一步将银子付了, 并且接过包好的物品, 也不理会我满是怒意的眼神, 像个侍从一样乖乖跟在我身后.
"你跟着我干什么?" 到了转角茶楼处, 我终于忍不住怒道.
"怕你摔到, 顺便帮你拿东西啊. 你看样子心情不太好?" 他笑, 一脸无辜.
我更怒, 厉声道:"心情不好, 关你何事?!"
他却还是一派淡然, 抓着我的袖子, 缓步走进空荡荡的茶楼, 到角落一处偏僻雅座欣然坐下, 抬眼含笑道:"你生气, 是不是因为我归于四爷一党, 而没有帮助你的相公八贝勒?"
我本欲起身离去, 闻此言, 停住脚步, 望进年羹尧愉悦的笑颜, 眯眼问道:"我确实很想知道原因, 据说你以前和胤禩关系不错, 为何转投了胤禛呢?"
年羹尧俊颜含笑, 唇角却不经意透出一丝桀骜, "因为四贝勒他看那个位置的神情, 那份执着, 震撼了我, 我感觉得到, 他会赢."他的神色忽而一变, 迷离道:"月璃, 你是否希望我帮你, 也许我会乐意, 如果你愿意坐到那个母仪天下的位子...."
"抱歉, 我不稀罕." 我冷冷打断他, "胤禛会赢, 那又如何? 我只想问你一句..." 我垂眸浅笑, 指腹轻轻抚摸着袖口的刺绣, 星眸抬起, 直视进年羹尧的眸子, 沉缓而清晰的问:"年大人, 等到一切安定, 你追随的那个人得到他想得到的那个位置, 天下太平, 海晏河清时, 你何以自立?"
"此话怎讲?" 年羹尧的手指触到茶杯, 有些不自然的收了回去, 负手睨着我.
看他的反应, 我成竹在胸, 眯了眼, 徐徐吐字:"夫差弃子胥, 勾践诛文仲, 秦王杀白起, 刘邦除韩信." 寥寥二十字, 道明一切.
见年羹尧依旧沉默, 我睨着他, 怡然讲述道:"吴王夫差的伍子胥而兴国, 并肩征战数十载, 其后却听信太宰伯嚭直言, 赐剑伍子胥, 逼其自刎. 越王勾践卧薪尝胆, 得范蠡, 文仲倾心相辅, 夺天下后, 范蠡聪明, 知勾践是"可共辱, 不可共荣"之人, 隐姓埋名, 终成一代富商陶朱公. 文仲不信, 最终也落得赐剑自刎的下场, 据说和赐死伍子胥的还是同一把剑. 秦昭襄王, 手下大将军白起为他夺了天下, 最后得到的结果是"赐之剑, 自裁". 韩信随不是刘邦亲手所杀, 不过当刘邦知道韩信死在吕后手上的时候, 竟然是"且忧且喜", 可见刘邦早就有除去韩信之意了. 这些功臣横扫千军之时, 何等张狂, 何等宠信, 天下平定后, 为王者却心生间隙, 一一冤枉诛杀, 一个不留..."
"月璃, 你是在暗示我若帮助四贝勒夺嫡, 将会...不得善终?"年羹尧并不生气, 饶有深意的望着我.
"月璃不敢, 只不过和年大人探讨一下历史罢了, 至于年大人如何理解, 那就是年大人的问题了. 至于今日买的东西, 就转赠给年大人的夫人好了, 不过这翡翠观音月璃确实喜欢, 我就拿走了.那么, 月璃先告辞了." 我将一锭银子放在桌上, 捧着装有玉观音的盒子, 笑的轻快, 起身离去. 看见年羹尧捻着下巴, 凝眸沉思的神色, 只觉得笑意更深.
回到府中, 胤禩独自一人站在屋檐下, 想必是在等我. 我上前, 站在他身边, 望着檐上的积雪, 轻声道:"禩, 是不是有什么应该告诉我呢?"
胤禩低眸一笑, "晌午, 我知道你在窗外, 你...都听见了?"
"恩, 我听见了." 我语气平静.
"还记得裕亲王福全么? 他病重时, 料到自己时日无多, 强撑着给我写了一封长信. 有满满五页纸都是叫我怎么样安全地做一位贤良的亲王, 最后几句, 是关于万一我坐上了九五至尊那个位置, 应该怎么办." 胤禩说道最后, 不禁叹气.
原来一切, 是从那个时候开始. 我望向胤禩, 轻问:"应该怎么办呢?"
胤禩轻轻握起我的手, 却依旧看着远方, "他说, 想做一个舒服的皇帝, 就要脸皮够厚, 良心够少. 即便是全心做一代贤王, 也有很多力量会使得我不得不做走上抢夺那个皇位的路, 也许一切努力勤勉之后, 亦是不能如愿, 也毋庸过于悲痛. 璃儿, 你会不会支持我?"
他虽然未看向我, 可是我却看到了他眼中灼灼的期盼, 于是, 我不忍拒绝, "你做你觉得应该做的事情, 我会的记得你说的那句, 生也一起, 死也一起... 仅此而已..."
说完, 眼中已有泪意, 禩, 你明明知道....我所看重的, 不是什么如画江山, 而是一切安定之后, 能与你携手花间, 白首不离...
-------------------------------------------------------------------------------
胤禛府内, 深夜.
"微臣见过四贝勒."年羹尧恭敬行礼.
"恩. 免礼吧" 淡漠的男音, "你, 今天见过她了?"
"是的, 她...确实很特别."
"说来听听." 饶有兴致的语气.
"此女聪明伶俐, 知书识墨, 攻心计, 长辨识, 心思缜密, 不输男子, 若不为贝勒所用, 留下....便是祸患..."
"恩...我知道了..."默然静立的二人, 心思...是否相同呢?
凛冽寒夜, 酝酿于这两名长身玉立, 卓尔不群的男子唇边的, 是恋慕? 抑或杀意?